“当然当然。”伊德里斯说,“我明白。”
“别不好受。这种事我们谁都可能摊上。在X光片上,充血性心衰和肺炎有时候很难分得清。”
“谢谢,琼。”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噢,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
“好啊好啊。坐。”
他重新坐下,向他讲了罗诗的事,描述了伤情,以及瓦齐尔·阿克巴尔汗医院的资源匮乏。他口吐真言,说他已经对阿姆拉和罗诗做了承诺。大声讲出此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不堪这诺言的重负,而身在喀布尔,和阿姆拉一起站在走廊里,她亲他脸的时候,却不曾有过这种体会。他心烦意乱地发现,这像极了买完东西就后悔的感觉。
“我的天啊,伊德里斯。”琼摇着头说,“我很赞赏你。可这太可怕了。可怜的孩子。真没法儿想像。”
“我知道。”他说。他问集团 是否能负担罗诗的治疗。“也许是一系列的治疗。我感觉她一次肯定不够。”
琼叹了口气。“我希望能。可老实讲,伊德里斯,我拿不准董事会能不能批准。完全拿不准。你知道这五年咱们一直入不敷出。而且还会有法律问题,非常复杂。”
她等着他,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他对这些理由提出反驳。可他没有。
“我懂了。”他说。
“你应该能找到管这种事的人道组织,对不对?可能要下点工夫,不过……”
“我再打听打听。谢谢,琼。”他又一次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感觉轻松多了,琼的回答让他如释重负。
家庭影院又花了一个月才装好,但效果美妙至极。投影机装在天花板上,放出的画面鲜艳锐利,102英寸的银幕上,运动场面极为流畅。7.1声道的环绕音效、图形均衡器,加上放在四个角落里的低频陷阱,打造出了奇迹般的音响效果。他们一起看《加勒比海盗》,两个儿子也被高科技弄得心花怒放,一边一个,坐在他身旁,吃着放在他腿上的一大桶爆米花。最后那场漫长的战斗开始之前,他们就睡着了。
“我把他们搁床 上去。”伊德里斯对娜希尔说。
他先抱起一个,然后再抱另一个。儿子们正在长个儿,瘦巴巴的身体以让人害怕的速度不断长高。他把他俩放到床 上,挨个盖好,忽然意识到,儿子眼瞅着就要给他带来悲伤。再过一年,至多两年,他就要被取代。儿子们将倾心于别的事情,别的人,会因为他和娜希尔而感到难堪。伊德里斯不禁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又小又无助,完完全全地依赖着他。他记得扎比还是小不点那会儿,最怕的就是下水井盖,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笨手笨脚地围着他们绕圈。还有一次,看一部老电影 的时候,勒马尔问伊德里斯,他以前是不是一直活在黑白的世界里。回忆让他露出了微笑。他亲了亲儿子们的脸蛋。
他坐在黑暗里,看着睡梦中的勒马尔。此时,他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评价未免过于匆忙,有失公平。他对自己的评价也太严厉了。他不是罪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在九十年代,他认识的人当中,有一半整天出去泡吧,泡妞,而他一直埋头苦学,凌晨两点还强撑着穿过医院的走廊,把悠闲、舒适与睡眠统统忘在了脑后。他把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年华交 给了医学。他已经付出过了,为什么还应该感到难受?这是他的家庭。这是他的生活。
此前的一个月里,对他而言,罗诗已经变成了某种抽象的事物,仿佛戏里的一个角色。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已经磨蚀了。那种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纯属他在医院里偶然所得,发作起来是那么急迫,又那么强烈,现在却已蜕变成了慢性的溃疡。这段经历已经失去了活力。他意识到,他曾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强烈的决心,其实只是一个幻象,一种妄想。他一度仿佛落入了迷药 的操控。如今他和那女孩之间,感觉已相隔极远,几乎是无限的、不可逾越的距离。而他对她做出的保证,显然是被误导了,俨然一个鲁莽的错误,一个对他本人的力量、意志和性格的可怕误判。有些事情最好忘掉。他对此无能为力。就是这么简单。此前的两个星期,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三封电子邮件。他读了第一封,没有回复。他删除了余下的两封,根本没读。
书店里排队的人大概有十二三个,从临时舞台拉长到了杂志区。一个高个子,宽脸膛的女人分发着黄色的小即时贴,让排队的人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有他们想签在书上的其他文字。队列最前面有个女店员,帮人把书翻到书名页。
伊德里斯排在前列,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前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留着金色短发,此时转过身问他:“你读过了吗?”
“还没有。”他说。
“我们要在下个月的书友会上读这本书。这次轮到我来选书。”
“哦。”
她皱了皱眉,一只手按到胸前。“我希望大家都来读这本书。真是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太鼓舞人心了。我敢打赌,它一定会拍成电影 。”
他告诉她,她说得对。他还没读过这本书,八成以后也不会读。他可没有心情在书里看见自己。但别人会读的。而别人一读,他也就暴露了。娜希尔,两个儿子,同事们。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恶心。
他又一次打开书,翻过致谢部分和实际执笔的合著者小传,再次看着后勒口上的那张照片。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如果她留了疤——她肯定留了疤——那长长的、波浪形的黑发也把它盖住了。罗诗穿着宽松的短衫,上面缀有金色的小玻璃珠,戴一条安拉项链⑨,青金石的耳钉。她倚着一棵树,直视着照相机,面露微笑。他想起了她画过的简笔小人。别走,卡卡。不要离开。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他完全认不出六年前帘子后面那个怯懦的小女孩了。
伊德里斯扫了一眼题献。
献给我生命中的两位天使:我的妈妈阿姆拉,我的卡卡铁木尔。你们是救主。你们给了我一切。
队列向前移动。留金色短发的女人签完了。她挪到了旁边,伊德里斯揪着心,迈步上前。罗诗抬起头。她围着一条阿富汗披巾,下面是南瓜色的长袖衫,戴一对小小的、椭圆形的银耳钉,眼睛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黑。她身形丰满,显出女性的曲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表明她已经认出了他,虽然她在礼貌地微笑,可她的表情里却带着几分愉悦——调皮,狡黠,不慌不忙。他一下子土崩瓦解,他想好的那些语言,甚至曾经写下来,在来这儿的路上反复默念过的那些话,突然之间被蒸发掉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站在那儿,一副傻呆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