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我怀孕了。在临盆的最后两个月,噩梦常常来袭。我总是在午夜时分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一种很不好的征兆,令我整夜难安。
这个孩子……会给我带来什么?
分娩是痛苦的,没有去医院,就在蔷薇园。不,这里已经不叫蔷薇园了,叫怡园,秦川改的。正是三月间,屋外的蔷薇开得最是热烈,整个岛都弥漫在迷惘的芬芳里,当医生将哇哇大哭的孩子从我体内带出,送到我面前时,我分明看到了一张蔷薇似的小脸,粉红粉红,带着血腥气。我很惧怕这种血腥,抽搐着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恭喜你,秦太太,是个漂亮的千金呢。”接生的医生笑着跟我说话,她是秦川从善平的医院专门请过来的妇产专家。
我疲惫至极,虚弱得像要化在了空气里,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窗外却飘进更为浓烈的蔷薇的香气,带着血腥的蔷薇……我自心底打了个冷战。
孩子被洗干净包好了,在屋外等得心急火燎的秦川来到我床边,抱着女儿喜不自禁:“好漂亮,幽兰你看,我们的女儿好漂亮!”
我的目光终于再次移向女儿。还是粉嘟嘟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闪烁着星辰一样的光芒,一双玲珑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似要抓住什么,以抵御她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骨肉!这是我的骨肉啊……因为她的降临,原本轻飘的身体忽然被注入一种力量,让我活下去的力量,还有希望,而她还在啼哭,哭声勇敢而强烈。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在哭声中开始。
猝不及防,我的眼中陡然漾满了泪水。秦川也是眼眶泛红,端详着女儿,声音哽咽:“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得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叫若薇吧。”我微笑着说。
于是我们的女儿就有了第一份属于她的东西――名字。
她是在蔷薇的香气中长大的,身上除了奶味,总有着很好闻的蔷薇香气,秦川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将她高高举起,迷恋地闻她身上的味道。接下来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很快女儿就三岁了。而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就如蔷薇的幽香,从未在我的生活中散去,我的,他的,犹如哀怨的鬼魂,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狰狞的面目之下,其实是我和他落寞哀伤的心灵。
听人说,记忆是渗透于血液的,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会加速它们的生长。如果人不幸与记忆分离,生命的迹象就会一点点流失、干涸,直到最后,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一直将那些记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保持着它们的鲜活生动,哪怕让它们忍受着孤独的折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在黑暗的地狱无限期地等待,我也舍不得将它们拿出来见天日,除了女儿,若失去那些记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活着!是的,我终于还是活着的……
秦川上班的时候,就只有小艾和阿忆在岛上陪着我们母女,她们一直留在我们家,一个负责做家务,一个帮忙照顾若薇。秦川现在已经是出版社的副社长了,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我没有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闲时也会写作,给杂志和报刊写专栏。长篇没有写了,数年前动笔的那部《蔷薇祭》至今没有完成,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排结局,也许一辈子也完成不了了。每次繁羽问起,我就说,我自己的人生没有落幕,又怎么安排书中的人生落幕呢?
繁羽一头雾水,连连摇头:“不懂,真不懂你的脑袋瓜子在想些什么,落幕不就是进坟墓了吗?还怎么写啊?”
“所以说要后人完成啊。”我哈哈大笑。
“离谱!”繁羽说到这事很不解,甩手就出去了,到花园里逗若薇玩。她经常来看我们,因为她救过我的命,再说以前的事也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往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至今单身,在市区商业街开了家服装店,当起了老板娘,自己养活自己,倒也自得其乐。她很喜欢若薇,每次来了都要跟她玩半天,一直嚷嚷着要做孩子的干妈,不过秦川不同意,我也就不好表态了。秦川还是很不喜欢繁羽,虽然在我的劝说下态度有所改观,但也就是有所改观而已,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没有好脸色给人家。
“人家又不吃你的用你的,至于嘛。”每次我都说他。
“反正你少跟她来往,这个女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丝毫不妥协。
可见一个人要想改变对另一个人的看法是很难的,印象根深蒂固,无论对方怎么重塑形象,印象还是原来的印象。其实我觉得繁羽改变挺大的,朴实多了,虽然现在做了服装店的老板娘,穿着打扮反而比以前素净,很少浓妆艳抹,对服装已经有自己的品位和理解了,经常还会给我提出穿着上的建议。
晚上秦川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我身上的水蓝色连衣裙,连说好看,问在哪买的,我说是繁羽送的,他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板着脸说:“难看死了,跟你的气质一点都不相称,赶紧脱下来。”
我看着他笑,真是无可奈何。
这时候小若薇跑过来了,奶声奶气地叫:“爸爸抱,抱……”
“哟,我的小公主!”秦川一见到女儿就换了种表情,不由分说就把女儿高高举过了头顶,抱着她在房子里转圈开飞机。女儿很亲近他,只要他在家,我就可以暂时丢一边,弄得我很不服气,明明是我带得多,孩子还是喜欢爸爸。
“这叫血缘!”秦川得意洋洋。
若薇睡后,小艾和阿忆也分别睡了,我还在台灯下写作,秦川就过来拉我,“别写了,眼睛会瞎掉的。”
其实我知道他是有意图。
他对我的热情一直不减,我不能说应付,但肯定是很不投入,对于夫妻之间的事情我的热情总是很有限。秦川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面子很少正面说,他还是很顾及我的感受的,怕我心里有想法。结婚四年来,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很少争吵,就是吵也很小心,从不触及对方敏感的话题,即使不小心碰到,也会马上打住,点到即止。我们都很忌讳,怕一触及就会伤到对方,弄得无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