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唤出了她的名字。四年了,他想都不愿去想那个名字,连她的葬礼他都没有参加,可是现在,这个名字却在他心里格外地鲜活起来,鲜得像是染了血。好几天没听到她在心底的叹息声了,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真的走了,连同她的精神和意志,彻底地消失了。他没有赶她走,她自己却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也是他恨她的原因,在他心底纠缠了十五年,说走就走,梦都不给一个。
世界仿佛都空了,如同他的心。在他心里“住”了这么多年,突然不辞而别,心很快荒芜得像座长满荒草的坟,孤零零地伫立在狂风呼啸的旷野,死去的是她,埋葬的却是他自己。如果繁羽没有带来那个孩子,没有告诉他一切,他现在就已经回了香港,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留恋和牵扯,一干二净,死了就死了,葬了就葬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心疼或者难过是她丈夫的事。可是现在,他还滞留在这座城里,不止是心疼和难过,简直是心神俱灭,因为她是为他死的,为了女儿将来不以仇人的身份来面对他,为了阻止这场毁灭了两代人的仇恨继续下去,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这么狠心,连葬礼也不去参加,拒绝见她最后一面,现在她化成了一把灰,他要去看也只能看到一把灰,曾有过的所有激情和幻想,纠缠和折磨,心痛和快乐,现在就剩一把灰!
数天前的那个黄昏,他倒是见了她一面,她活着的最后一面。当时回头看到她站在身后,一身紫衣,像多年前在梓园的林荫道上见到她时一样,蒙着面纱,似乎很怕面对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竟像隔着天涯。她显然是胆怯的,又是激动的,站在黄昏的风中想靠近又不敢,就那么怯生生地伫立在那,身子在轻微地摇晃,好像支撑不住了似的。而夕阳强烈的反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就看到了那双眼睛,涌动着泪光,像黑夜的海洋,似要淹没世间万物淹没他……
“道枫……”她再次唤他的名字。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逼出一句:“小姐,你是叫我吗?”
她像是受了重击,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僵住,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纤细的手指搅在一起,颤抖得让人很担心她能不能活着离开。
“你……”
“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小姐?”他无情地用目光剿杀她最后的自尊,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四合院,关上门。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忽然有种心被剥离的感觉,他在门这边,她在门外面,那张梦幻般美丽的脸被他活生生地关进了另一个世界。以前她常说那张脸不是她的,死后留下遗言: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原来的样子,朱道枫跟她纠缠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根本想都没想过,好像她与生俱来就是一个复仇天使,暗藏杀机来到他身边,因为爱,她杀不了他,也因为爱,她杀了自己。繁羽说她是为了阻止秦川拿孩子复仇才死的,可朱道枫更相信她是被他那句认错了人的话给杀死的,那句话就是把无形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中她的心,要了她的命,现在也要了他的命,他们究竟是谁谋杀了谁,朱道枫完全搞不懂了。
其实那天是太突然的缘故,让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来不及反应,就给了她最残酷的一击,当时只要她最后还唤一声“道枫”,他就会为她敞开那扇门,至少会听她说明来意再关门。他和她今世的尘缘,就因为少了声呼唤而阻隔。而正如繁羽说的,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挽留她的脚步,也来不及听她诉说离别后的思念,她肯定是有话说的,而他却没有给她机会,今生再也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了,连同她在他心底的叹息都销声匿迹……
门外传来轻咳声。有客人来了。穿过院子,踩着满地落花来到他面前。是牧文。他想起身,可是全身瘫软无力头晕目眩,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牧文……”
“你别起来,就坐那吧。”牧文拉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很难过地直摇头,自从朱道枫定居香港,茶话六君子就只是徒有虚名了,很少再聚会,聚会也是在对过去日子的怀念声中草草结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真是没错。“威廉,怎么样啊,还撑得住吧?本来善平他们都要过来的,怕吵到你就派我作代表过来看看……”
“谢谢。”朱道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你的脸色很不好。”
“昨晚睡得太晚……”
“只怕是没睡吧?”牧文按住他的手,很是心疼。
每一个关心他的人都心疼,尽管六君子已名存实亡,可没有人不对朱道枫的日益衰弱揪心,过去那个潇洒自在,悠然自得,什么都不放心上的朱道枫已经死亡,他曾一度把爱情当游戏的,最终却是被爱情给毁灭。看来上帝从来就不是一个老眼昏花的人,每个人在人世的所作所为他都盯着呢,纵容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最后收拾你,朱道枫曾经是天之骄子啊,现在还是一样给收拾了,而且大有赶尽杀绝的迹象,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活着的迹象?牧文看着他真是心痛到无以复加,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想给他力量:“一定要挺住,威廉,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别被自己给灭了……”
“我现在已经灭了。”
“不会的,你会振作起来的,威廉!”
“葬礼……怎么样?”朱道枫转移话题。虽然没有去,可是他心里时刻在想象着那个场面。没有他的出现,葬礼一样举行,而没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却无法再进行。
“很隆重。”牧文好像不太愿意回答。
“她呢,她的样子安详吗?怎么死的?”
“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听说是服用过量安眠药……保姆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没得救,人都僵了……”
朱道枫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闭上眼睛,整个人像尊失了色的蜡像。牧文再次按住他的手,“威廉,别这样,人已经去了,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我杀死她的……是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活不了了,牧文!”
“别这么说,威廉,我们担心的就是你这点,熬一熬就过去了,当年心慈去的时候你不也过来了吗?”
“这次过不了。”
“能过。”
“过不了。”
“难道你跟她一起去死吗?”
“我们是一体的,一个走了,另一个就会不存在。”
“别胡扯,你就是用情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