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廷议中各方的立场已很明显了。兵部尚书方岩的主张是放纵荆襄镇而压制孟聚,而北府断事官萧何我的态是严惩荆襄镇的肇事军官而支持孟聚,而枢密使欧阳旻的意见是——他说了一大堆,其实什么意见都没有。
欧阳旻是南唐的首席战略家,自小热爱兵事,jing于战事筹划——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是那种专家型的事务官员,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爬到枢密院掌院这个军界首席的位置上,而不是靠哪个世家或者势力的提携。他也知道自己“上面没人背后无靠”的处境,所以平素行事非常低调,只管负责枢密院的兵事运筹,而对其他朝廷政争半句话不多说。
往常,靠着滑头的态和这种含糊不清的表态,欧阳旻大概也能过关了。但今天,他一向无往而不利的招数失灵了,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好,或许是因为恼火枢密院处置不当惹出这趟大麻烦来,反正皇帝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
李功伟盯着他:“枢密,牧公和远志都说了他们的见解了,你也该说说,这事情到底要怎么处置才好?”
听得皇帝的问话,欧阳旻心头激灵,情知这下情形不妙。皇帝第二次问自己,而且称呼萧何我和方岩都是称他们的字,而称自己则称呼官职,这中间的亲疏之别已很明显了,明摆着是皇帝对自己有意见了,自己还继续耍滑头的话,只怕接下来就要大事不妙。
“陛下明鉴,老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委实也不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的好。不过以老臣看法,朝廷需得知道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李功伟本来已经做好打算,等欧阳旻再耍滑头推脱时候就给他狠狠的一个训斥。但听对方这么说,话中好像大有深意,他倒是有点意外了:“枢密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朕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像是已经豁出去了,欧阳旻沉稳地说:“陛下,征北侯和威武侯二位诚然都是朝廷倚为干城的重将,对朝廷来说,这两位将军自然都是很重要的。但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深思之,为了北伐大业,倘若朝廷不得不放弃两位将军中的一位的话,哪位才是必不可少?想通了这个道理,陛下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了。”
李功伟和两位重臣一愣: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欧阳枢密平素蔫蔫的不做声,但他被逼到没办法了。倒也能说出点东西来啊。从这个角来分析,倒也是别出机杼——孟聚和余淮烈。哪个才是必须的?
方岩出声赞同:“欧阳枢密老成谋国,所言甚是,老臣亦是赞同。当前,我朝最要紧的头等大事是北伐战事,而荆襄镇又是接下的北伐主力兵马,这种情况下——老臣并非说东平镇不重要,有东平镇配合,我们的北伐固然能更顺当更便捷。但即使没有东平军配合,靠着江都禁军和荆襄镇的兵马,朝廷一样能把北虏平了,只不过要多花费点功夫和时间罢了。
陛下,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我朝可以没有东平镇,却不能没有荆襄镇。所以。此事当如何处置,已是十分明显。”
萧何我反应甚快,方岩话音刚落,他便立即出声反驳道:“微臣不知牧公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
“萧断事官,你此言何意?”
“陛下。吾等在此商议的是威武侯和征北侯二人的冲突,而并非荆襄镇和东平镇两军之间的冲突,二者之间,大有不同。
东平军归降未久,将士与朝廷并未归心。而且该镇由征北侯一人创建,他可以一言而决。朝廷要笼络东平军,只能倚靠征北侯,别无他法——所以,征北侯就是东平军,东平军就是征北侯,二者本为一体,不分彼此。
但威武侯,他岂能代表荆襄镇的二十万王师官兵?什么时候起,朝廷军饷供养的荆襄镇,已变成了威武侯的一人私军了?
所以,倘若朝廷说到不得不放弃谁的话,那微臣要问,东平的十万强兵与威武侯一人,哪个分量更重,对朝廷更为重要?这道理,岂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萧何我说得振振有词,方岩微蹙眉。他和欧阳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很显然,两位老臣的观点一致,都是认为保持荆襄镇对朝廷的忠心,在当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萧何我反应机敏,强调说荆襄镇和余淮烈并非一体,这反倒让他们不知该怎么反驳了。
“萧贼甚是狡猾,他强调说荆襄镇不是余帅的私军,这反倒让吾等无从争辩了——难道我们还能说,此言不然,余帅在荆襄镇甚有影响力,远超一般?这样的话,反倒是越抹越黑了,岂不是暗示余帅是我朝的军阀,在暗养私兵?那我们为他说话,岂不是与朝中大臣勾结地方镇藩了?”
知道这是最犯人主忌讳的事情,两位老臣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自然不可能犯这种浅显的错误。方岩厉喝道:“萧断事官,你坚持要惩治威武侯和荆襄镇军官,倘若因此惹出什么事端来,你可能负起这个责?”
“为何要微臣负责?”萧何我反问道:“挑起事端的是威武侯,群殴征北侯的则是荆襄军众校官,他们犯错在先,朝廷有司奉皇命依律执行惩戒,顺理成章。倘若荆襄军有何sao动,自有各部镇军将军、监军负责弹压——请教牧公,此事,微臣何责之有?”
方岩再次语塞,他闷哼一声:“jian佞祸国,巧舌如簧,陛下,老臣与此辈再无话可说!”
这晚的廷议一直开到了深夜,因为几个军务重臣各持异见,直到深夜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最后李功伟也没表态,大家最后只能草草散去了。
孟聚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博阳侯世子徐彦给他通风报信的——世子甚至连那晚几位辅政重臣的原话都给孟聚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陛下的本意,是很想帮孟将军您讨还公道的,但无奈如今的时机实在不适合。余淮烈这趟进京,就是了为了跟枢密院商议荆襄镇的出兵事宜的,跟着余淮烈一起的几个武官都是荆襄镇的中坚,若没了他们,荆襄镇的战力就要大打折扣了。大战在即的时候,要在这时候出罚一军主帅和麾下猛将,对士气的伤害实在太大,朝中的阻力实在太大。
陛下向将军保证,此事绝不就此姑息。只等战事告一段落,朝廷就追究威武侯和他部下的刑责,将他们明正典刑,还将军您一个公道——如此,不知将军您意下如何?”
听完这话,孟聚的第一反应是冷笑:“等战事告一段落”——且不说北伐战争真打起来也不知道要持续个十年还是二十年,就算战争真的胜利了,那时候余淮烈也好,荆襄军的武官们也好,哪个不是功勋等身的大功臣了?那时候,谁还会为这么桩打架斗殴的小案子来追究那这些载誉归来的功勋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