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副连长，碾碾地上还未燃尽的烟头，冲着闷罐车厢一声断喝：“都给老子下来！到地方啦！”
呼呼啦啦，跳下五十名懵懵懂懂的兵。一个个手打凉棚，眼睛极力回避着眩目的阳光。
“里面还有谁？”
一个面相憨厚，老实巴交的黑脸汉子，扶着车门，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环境，从踏板慢慢爬下来。“这就是国外呀？和俺们老家没啥区别呀？”
“你！过来！”一指那黑脸汉子，副连长喊道，“听见没有？叫你过来！”
“干啥也？”黑脸汉子眨眨眼，小心翼翼踱过来，“俺咋地啦？”
“谁让你说话的？嗯？上车前有没有人给你交待过纪律？”
“俺也没说啥也……”
“给我立正，立——正！”
随着一声口令，黑脸汉子下意识地收腹挺胸。
“我再告诉你最后一次！在老子这一亩三分地，你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趴着，没叫你说话，有屁你也得给我憋着！”瞪瞪那黑脸汉子，副连长喝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没吭声……
“也何？想在老子这里拔横？”一挥手，不料那汉子赶紧抱住头，顺势蹲下去了，“同志啊！你可不能打俺，俺可是贫雇农啊！”
“贫雇农你多个六饼，老子还是……”“噗！”一块碗大的血肉从后背爆出，血浆如同倒灌的河水，在心脏的抽动下，喷出体内。副连长晃了晃，眼睛向上一翻，瞪着半空中狰狞的F86战机，嗫嚅着说了句：“敌袭……”
“敌袭！敌袭！”警报和哨子四下响起，一道白烟在车皮上游过，“嘭”地一声，将车头烟囱炸成两截……
“卧倒！快卧倒！”排长赵辰断喝一声，两道曳光从他身边左右掠过，溅起的尘灰呛得他连连咳嗽。
新兵们哆哆嗦嗦蹲在地上，有的干脆向车厢下面一拥而去，只有那黑脸汉子，四仰八叉往雪堆里一倒，蘸蘸副连长的鲜血往脸上一抹，便蹬腿不动了……
“轰隆”一声，整节车厢在气浪中被高高卷起，旋转着，向蹲在地面的新兵一头撞去……
山腰上的高射机枪响了，一股股黑烟在美军战机四周爆炸，摇晃着，飞机向云层迅速攀爬……
“妈个巴子的！那些放哨的朝鲜兵都死哪去啦？”吐一口嘴里的黑痰，赵辰忍不住破口大骂，“怎么连飞机来了都不报告？”四下看看，一个个都倒在血泊中，凄厉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我的腿！腿呀！”一名新兵凄厉哭喊着，死命向外挣脱被车厢压住的右腿。他身下那一滩猩红的血泊，在白雪皑皑的世界中，显得异常狰狞醒目。
“你的腿保不住啦！”卫生员仔细看了看，叫道，“就剩一层皮连着！”
“腿！我的腿！”
“给老子拿把斧子！”从柴垛里拽出一把开山斧，卫生员捂着眼睛，将它递给赵辰。
“兄弟！为了活命，你忍一下！”
“不要！！！”
夹杂着风声，一斧剁下，随着撕心裂肺地喊叫，昏死过去的断腿新兵，被卫生员拽出车皮……
“都给老子站起来！”拎着血淋淋的大斧，赵辰流着眼泪大喝一声，“咱们红四团的兵，没有躺着死的！”
一声令下，从地上颤巍巍站起十四个，那些没起来的，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起来了。黑脸汉子是最后一个仰起头的，他那不大的小眼睛，仔细观察着四周，直到确认没有危险后，这才耸动着，从屁股开始，一节节拔起。
“你！给我过来！”指着黑脸汉子，赵辰气得咬牙切齿，“瞧你这熊样！还他妈当兵？谁把你给选上的？啊？是哪个王八蛋？”
“俺们村书记，”噘噘嘴，黑脸汉子有些委屈，“俺也不想来！可她非要俺来……”
“你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她把俺们几个都弄上热炕，还一边烧柴一边说，想参军的就欠欠身子，这不，俺就只好来了……”
点着那黑脸汉子的鼻子，气得赵辰脸皮爆紫。过了许久，他运运气，强压怒火逐字逐句问道：“你！叫什么名？哪来的？”
“张顺发，铁岭……那啥，二道坎子的。”
“张顺发！好！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给老子放聪明点！”
“这官儿咋这么横？”眨眨小眼睛，一咧满口的黄牙，张顺发左右瞧瞧，发现整个新兵队伍中，就数自己站得最靠前。
车皮在烈火中呻吟、变形，一股股融化的雪水，混合着粘稠的血液，逶迤着渗向变形的路基。惨！惨！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啥破地方啊？”双手插进袖筒，张顺发低声嘟囔着，“连鸟都不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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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放哨的朝鲜兵被人干掉了，脑袋耷拉在岩石上，枪眼的碎洞中，是早已被冻结的脑浆。一群朝鲜女人正在围着他落泪，嘟嘟囔囔的也听不出来个数。从这些女人身边走过时，志愿军新兵一个个脸色灰暗，谁都不敢向那尸体望上一眼。
“你踩我脚跟了……”张顺发对身后的兵说道，“叫你跟脚印走，没叫你踩我鞋！”
“张顺发！”
“有！”又是一声爆喝，吓得他一缩脖子。
“你给我过来！”
紧跑几步，来到赵辰面前，蹭蹭嘴上的清鼻涕，抬手像模像样给领导敬个礼。
“你是不是瘭啊？人话你听不懂是咋地？”抬脚便踹，一边踹赵辰还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老子豁出去被关禁闭了！今天不收拾你，我姓赵的随你姓！”
“哎同志！俺咋地了？你这是干哈也？”
“躲！我叫你躲！”两脚飞过去，张顺发抱头就往后跑。
“回来！你给我回来！反了你了！谁叫你跑的？”
“你咋还打人呢？共产党的队伍不是不兴打人么？”
“是老子想打你，和共产党没关系！”撸起袖子，正准备和这蒸不熟，煮不烂的兵拼命，不料张顺发的目光在那朝鲜兵尸体上一扫，立刻就不动了……
“嘭！”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身形一晃。张顺发瞧着那尸体脑袋上的血洞，忍不住摸摸鼻子。
“你看个啥？”赵辰瞪起了眼睛，“就你这德性能看懂啥？”
“被炮手给干掉的。”点点头，张顺发自言自语道，“什么炮手能打这么准？”
“嗯？”赵辰一愣，他瞧瞧尸体，再看看眼前这有人样没人形的兵，半天没缓过劲来。
走上前，掰过那尸体的头，仔细琢磨一番后，张顺发忍不住说道：“这是四百步以外打的，妈个巴子的，谁能打这么准？”
“张顺发！张顺发！你过来，过来！”冲这没头没脑的愣头青一勾手，赵辰把他叫到近前，“你到底想干啥？”
“不是……我就想看看他是咋死的。”
“也何？没瞧出来呀？这么说，您还是个行家？当过兵吧？”
“没有……”
“没当过兵你在这儿充什么大瓣蒜？”
“当过几天……那啥，胡子……”
“嗯？你干过土匪？哪个溜子的？”
“在‘东北大局’当过几天炮手，后来……不是剿匪嘛！咱就跑回家种地去了。不过同志，俺家祖祖辈辈可都是贫雇农啊！不信你上二道坎子去打听打听，村里人都知道……”
“行行行！我没问你那个！”再次打量一番这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赵辰忍不住问道，“这么说，你枪法不错喽？”
“俺可没杀过解放军，不信你上俺村打听打听……”
“我问你枪法，扯那么远干啥？就说你是不是董文廷的炮手就行！”
“是啊……哎？你咋知道董文廷是‘东北大局’当家的？”
“废话！想当年，‘东北大局’就是被咱红四团给剿灭的！”
“噢……是这样啊……不过同志，俺在董文廷手底下可没干过缺德事儿，不信你上二道坎子打听打听……”
“我不用去打听！你手里要是有人命，也不可能到朝鲜来！”和这种人说话真费劲，折腾了半天，也没进入主题。最后，赵辰不得不长话短说：“你要是干过炮手，那就进我们排！”
张顺发抄着袖子，眨动着小眼睛，半天没言语。
“行不行给句痛快话！”
“也不是不行……”低头想了想，一撩眉毛，张顺发歪着脑袋说道，“但你可不许打俺……”
“废话！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话音未落，肚子上重重挨了一脚，整个人便仰面朝天飞出去，一道曳光从他站立的地方破空而过……
“隐蔽！”一声断喝，张顺发迅速扑到赵辰身上，连扯带拽，将他拖进一旁的炮弹坑。
“没瞧出，你小子身手不赖呀？”揉着生疼的屁股，赵辰龇龇牙，“想不到被你救了一命？”
“别说话……”竖起一根手指，张顺发的耳朵一抽一动……“他转移了……”
“嗯？你咋知道？”
“应该就是打死哨兵的那个……”摘下帽子扣在水壶上，探出坑外晃了晃……
“嗬！没瞧出来，你还是个老兵油子？”赵辰这个高兴啊，看来今天算是没白来，居然捡了个宝贝。
“这家伙挺鬼，没上俺当！”扭头瞧瞧赵辰身后的步枪，他一伸手低声说道，“把你枪借俺使使。”
“这是水连珠步骑枪，用过么？”
“有曳光弹没有？让俺打一发试试。”接过枪，打开弹仓看了看，“哗啦”一声推上拴，举起来向天空瞄了瞄。“他应该能看到这把枪……”
“你是说……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有枪的身上？”
“这是肯定，要不然，他就会被俺打掉！”说着，食指一扣，一道橘红线冲天而起。“老毛子的东西还不错，成，就这把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