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你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
突然听到煞车皮尖叫,有人勐然把她望后拉,她跌到那人身上。驾驶摇下车窗,看到是个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气转成文火,唉,同学,走路要看路啊。对不起。车子开走了。拉她的男人穿着银貂色西装,仿佛在哪里看过。啊,是刚刚那六个搭讪人之一。对不起。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是吗?也并没有救命的感激感,她只是模模煳煳对全世界感到抱歉。
貂色男子说话了:我帮你拿书包。真的不用。他就把书包抢走。也不能真使力抢回来,免得路人以为是真抢劫。你还好吗?还好。刚下课吗?心里想:不然呢。嘴巴没说话。发现这男人长得像讽刺漫画,天然惊讶的大眼睛,貘的长鼻子。你长得好像一个日本女明星喔,叫,叫什么的?想起刘墉里夹的小照,她笑了。而他当然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而笑,声音抖擞起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气质吗?她真的笑了:你们台北人都这样吗?怎样?我家有一口纸箱在蒐集你们这种人的名片喔,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倒真掏出一张名片,职位不低,公司也响亮。区经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开手机就取消了今天的约,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你。她看着路边松树绒绒的手指不正经地动着。我是真心想认识你,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她看见神用名为痛苦的刃,切下她硕果仅存的理性,再蛮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边流出血样的果汁。她说好。吃完饭去看电影?她也说好。
电影院里没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貂色男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貂色西装像一件貂皮大衣。看见他西装里的衬衫是黑色,她无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总是穿黑色。或许我是你下一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忍住没说出口。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啊,三十几岁的话,以三十几岁来说,我也是蛮有社会地位的。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说,大我三十七。他的眼睛更大了。他有太太了吗?她的笑跑了,只剩下哭。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馆,老师带她去快炒店,她一个人吃一碟菜,他一个人吃一盘肉。那时她非常固执,非常温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说看他吃就喜欢了。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这时候,电影院里的思琪心里快乐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里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双关了。脑袋嗡嗡之间听见貂色西装先生谈工作,说他不被当人看,被上司当成狗操──思琪马上想: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被当成人看吗?他们真的知道被当成狗操的意思吗?我是说,被当成狗操。
不知道怎么甩掉貂色西装先生的。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大楼公寓前面的管理员老盯着她看。总不能叫他停,显得自以为是。管理员不超过三十岁。每次回家,一踏进街口,他都把眼球投掷到她身上,她一路沾黏着那双眼球。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_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思琪去抽屉翻找,伊纹姊姊给的玫瑰项链静静在首饰盒里盛开,戴起来又低了一点。她有一颗锁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记。又瘦了。穿上跟伊纹姊姊一起去买的小洋装,蓝地上开的也是玫瑰花。思琪哭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没想到第一次穿是这种时候。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拉开窗帘,天黑得很彻底,显得远远近近一丛一丛灯花流利得像一首从小熟背的唐诗。思琪走进阳台,望下看,楼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车声,蒸腾到七楼就显得慈祥了。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就要死了。这时候,望下竟看见对面那公寓管理员又在看她,脚钉在地上,脖子折断似磕在后颈,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思琪心里只出现一个想法:这太丢脸了。马上爬回阳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在阳台肝肠寸断地哭,传了越洋简讯给老师:「这爱让我好不舒服。」后来李国华回国了也并不对简讯表示意见。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本来,这个社会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员一个人的。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会读到,思琪写了:「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但是,思琪搞错了,这还不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李国华和同事去新加坡。他们每天都很晚起,先到景点拍几张照,再悠闲地晃到红灯区。照片是给老婆孩子看的。
新加坡的红灯区顾名思义,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国华心想,这里没人看过苏童,想到典故,也是白想。物理老师说:「一个小时后这里集合?」英文老师的眼镜颤-抖得亦有贼意,他笑说:「一个小时对我不够。」他们都笑了。数学老师拍拍英文老师的肩膀说:「男人还是年轻好,话说回来,我很少用买的。」李老师说:「我也很少。」没有人要承认不是骗来的就不知道行不行。英文老师笑了:「人家技巧好你们也要嫌?」李国华心想:英文老师原来不是太有爱心,是太没耐心了,他不会明白,一个连腿都不知道要打开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李老师心里的笑升上来破在脸上。大家都想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摇摇头不说话,转过去对物理老师说:「希望你不会对你那小演员有罪恶感。」物理老师说:「这是分开的。」李老师笑说:「你老婆是灵,妓-女是肉,听话的小演员是灵肉合一,你真幸运。」物理老师拿下眼镜擦,没有说话。李老师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觊觎人家的女生似的。马上用大方的语气说:「我跟我那学生倒分了。」人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倒不是为他哀戚,而是疑惑是谁递上去。李老师说:现在这个很好,非常好,简直太好了,好到我没法一次容纳两个。几岁?李老师笑笑不说话。所以低于十六岁,还没合法。他们不禁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李老师倒是一脸无所谓。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