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十桌面,伊纹正说到,「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福斯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天张太太和吴妈妈、陈太太一齐来看新一批的珠宝。说是看珠宝,还是八卦的成份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妈妈等于是没有嘴巴。毛妈妈招呼她们。毛毛先生捧着刚影印好的设计图,纸张热腾腾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张太太的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么。」打得很厉害吗?「当然厉害!小钱先生以前可是陆战队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陆战队的,那个操啊!」毛妈妈听见脚步声停了,跟太太们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楼。上楼看见毛毛把设计图揉成球往墙上扔。毛妈妈只是自言自语似地,用面线白米的口气说一句,就又下楼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原来毛妈妈早就知道了。也许比毛毛自己还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纹一面拿着一只鸡尾酒戒端详,一面说这只我好像看过?他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来这里翻过的首饰全端上来,连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来。像背白日依山尽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想起伊纹那时候惊喜的笑容,笑里却有一种往远处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现在。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电脑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电脑萤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luo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娑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喔。」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你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你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你在一起,现在你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怡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配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姊姊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_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