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国中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念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一个九十秒的路灯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进人潮之中变得稀释,想到她总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马线,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费!
一维每次来日本都会找一个他以前在美国念书的好朋友,他们总讲英文,伊纹也跟着一维唤他吉米。每次请吉米上公寓,伊纹总要先从附近的寿司店订三盒寿司便当,日文夹缠在英文里,便当连着朱砂色漆器一齐送过来,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树虬蜷的姿势像一维的胸毛。竹子亭亭有节像一维的手指。一朵沾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维的笑容。
吉米是个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调,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衬杉最上面两颗解开的扣子,也许是鞠躬时的腰身不软,也许是他都直接唤她伊纹。今天,一维跟伊纹说,本来毕业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聪明了,我不能想像他会甘愿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纹只要傻傻地当个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维也确实让她甘心只做个太太。只是,这次一维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瓶大吟酿,伊纹看见长形木盒的脸色,就像看着亲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来访了,看见满桌的饭菜马上大声用英文说,老兄,你怎么不多来日本啊?一维笑得像枝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唤老兄,拍肩膀,击拳头,在伊纹看起来都好美,那是在异国看见异国。只有吃完饭一维叫她拿酒出来的时候她才像醒了一样。
一维上楼中楼,拿要给吉米的台湾伴手礼,伊纹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从饭厅走向厨房,木盒像个不可思议的瘦小婴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饭桌前。一维在楼上看见吉米盯着伊纹的背影看,伊纹蹲下来拆箱子的时候露出一截背跟-臀-连接的细白肉,可以隐约看见伊纹嵴椎的末端一节两节凸出来,望下延展也隐约可以想见股沟的样子。他的地盘。这里是他的地盘,那里也是他的地盘。一维突然觉得阁楼的扶手像拐杖一样。若无其事走下楼,酒倒好了,小菜也齐了。从大学兄弟会谈到日本黑道,从寿司谈到二战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一维讲话愈来愈大声,干杯的时候伊纹每次都以为杯子会迸碎。
聊到深夜的时候,伊纹累了,说抱歉,趿着拖鞋进卧室找亮眼的眼药水。一维跟吉米招招手就跟进去。一维抱-住伊纹,从背后伸手进去。伊纹小声地说,不行,不行,一维,现在不行。一维把手伸到别的地方。不行,一维,那里不行,真的不行。一维除了手掌,手指也动用了,除了嘴唇,舌-头也出动了。不可以,一维,不可以,现在不可以。一维开始解开自己。至少让我把卧室的门关起来,一维,拜托。一维知道吉米全听见了。
吉米坐在饭厅听伊纹。懒散地把头靠在高椅背上。一个台湾人,中年了也夜深了还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黄金地段,十多坪的饭厅天花板上luo露出正年轻的美东夜空,听朋友的老婆。摇摇晃晃出了他们的公寓门,路边居酒屋写着汉字,看起来跟台湾的招牌一模一样。而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应该是头的地方是一个个钩子状的问号。
一个季节刚刚过完,一维又得去日本。伊纹在旁边听一维跟吉米讲电话,眼前新闻在说什么突然都听不懂了。
有时候思琪从台北打电话回高雄给伊纹,思琪讲电话都跟白开水一样,哗啦哗啦讲了半小时,却听不出什么。那天房妈妈半嗔半笑说思琪从不打电话回家,伊纹在席上凝固了脸孔。下次思琪再打电话回来更不敢问她学校如何,同学如何,身\_体心情如何,太像老妈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么。她每次哗啦啦讲电话,讲的无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课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业,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学生生涯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一样。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给她,也不好意思问刘妈妈怡婷有没有音信。
伊纹不喜欢夏天,尽管从没有人问她,她总觉得满街满城的人对她的高领抱着疑问,她觉得那些爪状问号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她的高领钩下来。这次到了东京,伊纹照例向寿司店订了寿司。描金的朱色漆器看起来还是像一维,可是订了这多次,盒器堆堆叠叠在楼中楼,斜阳下有一种惨澹之意。愈是工笔的事情重复起来愈显得无聊。伊纹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岁,一维就六十几岁了,那时他总不会再涎着脸来求欢了。可是说不准还是打她。单单只有被打好像比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想到这里就哭了,眼泪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尘溅开来。连灰尘也非常嫌弃的样子。
今天一维和吉米没有喝酒。光是谈马英九的连任就谈了一晚上。伊纹不知道,自己听见一维叫她,眼睛里露出惊吓的表情。吉米说谢谢伊纹的招待,问一维可以陪他走一段吗?一维笑说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门口。
吉米一踏出门,被风吹眯了眼睛,热风馁在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一维亲热地勾着吉米的脖子,无意识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吉米眯着眼睛看一维,用他们的英文开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对吧?一维的笑容一时收不起来,你说什么?你打她了,对吧?一维放开吉米的脖子,浅浅说一句,飞一趟听你跟我说教。吉米推一维一把,看着他簇新的衣领一时间竟幻想到伊纹拥抱着一团脏衣服跟洗衣机搏斗的样子,才没有把他推到墙上去,喔,这真的一点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啊?一维没有回推他,只是站得用力,让人不能动摇他半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拿一些钱就闭嘴走人?她是真的爱你!一维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开口,微微笑说,我看到你在看她。你说什么屁话?我说的屁话是,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老婆看。一维继续说,就像以前在学校你老是跟着我追同一个女-人。此时,吉米的脸看起来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吉米叹口气,你比我想像的还糟,说完就转身走了。一维这才发现满街都是人,太阳照在东方人的深发色上,每一个头颅都非常圆滑、好说话的样子。一转眼就找不到吉米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