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又悠哉地躺在床-上,他问,「夕阳好看吗?」「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种暴力,忍住没有说出口。他闲散地说,「漂亮,我不喜欢这个词,太俗气了。」思琪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缓缓地转过去,看着他坦着身\_体自信到像个站在广场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说,「是吗?那老师为什么老说我漂亮呢?」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扬起语气说,「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你厮混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从淡水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关渡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_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端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_袜又织进金线。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姊姊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姊姊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黑夜把五官压在窗上,压出失怙的表情,老师总是关灯直到只剩下小夜灯,关灯的一瞬间,黑夜立刻伸手游进来,填满了房间。黑夜蹲下来,双手围着小夜灯,像是欲扑灭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师最喜欢幻想拍电影,感觉到老师在她体-内长的多深邃的根。

    老师从来不会说爱她,只有讲电话到最后,他才会说「我爱你」。于那三个字有一种污烂的怅惘。她知道他说爱是为了挂电话。后来,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柜上看到那双在百货公司买的白鞋,总觉得它们依旧是被四只脚褪在床沿的样子。

    自从张太太她们那次之后,伊纹就没有来过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一样。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门口讲手机,突然伊纹从远处大马路斑马线上跳进他的眼眶,他马上把电话切断,小跑步起来。白上衣白长裤,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第一次觉得街道无止尽地长。钱太太!钱太太!她像是听很久才听懂那名衔是在喊她,迟迟地转过来。这一幕像慢动作一样。是你。伊纹戴着漆黑的墨镜,不能确定是不是看着毛毛。他在伊纹面前停下来,喘了一下,钱太太,好久不见。啊,毛先生,你好。钱太太怎么会路过这边呢?啊,咦,我忘记自己要干嘛了。伊纹笑了,皱出她那双可爱的小酒涡,可是此时酒涡却有一种待填补的表情。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吗?啊?我可以开车载你,我车子就停在那边,手长长指出去,那个停车场。好吧。两个人沉默地低头走路的时候,我很难不去看白长裤在你小小的膝盖上一皱一皱地,像潮汐一样。很难不去看你靠近我的这只手用力地握了起来,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头,像是怕我会情不自禁去牵你。我也无法不去想像你的墨镜下拳头的痕迹。

    毛毛帮伊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好险天气已经凉了,否则车给太阳晒得。毛毛坐上驾驶座。你要去哪呢?我真的忘记了。伊纹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后,把下唇的唇蜜咬掉。两个人没有一个要先系上安全带。「钱太太。」「叫我许小姐,拜托。」「伊纹。」毛毛念伊纹这两个字,就好像他从刚出生以来就有人反复教他这个词,刻骨铭心地。毛毛看见她的墨镜下流出了眼泪,伊纹马上摘了墨镜,别过头去擦眼泪,毛毛一瞬间看见她的眼睛不是给打的,只是哭肿了,但是那血脉的颜色仿佛比乌云颜色的瘀青看了更叫人心惊。

    毛毛开始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又温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纸,伊纹从没有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伊纹,你已经忘记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可是我没有忘记。有点蠢,三十几岁的人在这边讲一见锺情。我不是贪心的人,可是愈认识你我想知道的愈多,深夜回到家我会对自己背诵你说的话。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大概你那时也没有看见我。我回想起那天,交换誓词的时候,你看着──钱先生──的眼神,我真的愿意牺牲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那样的表情看我一眼。」毛毛停顿一下,继续说:「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真的就不是你喜欢的型,我身上没有那种昂贵的血液。」

    伊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下墨镜,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感觉这沉默像在一整本辞海里找一片小时候夹进去的小手掌枫叶,厚厚的沉默,翻来覆去的沉默,镶上金边的薄透圣经纸翻页的沉默。伊纹只说了一句话,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抬起头,很用力地用红红的小白兔眼睛望进去毛毛的眼睛,她说:我怀孕了。

    在高雄家里,伊纹一定要看十点的新闻,与其是看新闻,不如是倒数着有没有人会打电话来拉一维去喝酒。整点新闻开场的音乐像卡通里的主角变身时的配乐一样,神采奕奕地。今天,电话响了。伊纹发现自己随着电话声直打颤。她看见一维说好。她听见一维走进更衣室。她看见衣架被扯动的声音。像是日本一个个吊在那儿的电车扶手,进站的时候会前后晃动。

    一维一打开更衣室的门就看见伊纹的脸,原本应该是紧紧贴在门上,那么近。一维笑了,吓我一跳。伊纹用身\_体挡着更衣室,没有要让一维出去的意思。你怎么了?伊纹的眼泪一颗颗跳下她的脸颊。一维,你爱我吗?我的蜜糖,我的宝贝,你怎么了,我当然爱你,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伊纹像跌倒一样啪地坐到地上,两腿大开像个小孩,驼着背把脸埋在手里,哭得像一具孩尸。一维蹲下来,你怎么了,我的宝贝。一维从没有听过伊纹的声音这样大。你不要给我理由不爱你好不好?伊纹把手上的钻表卸了,往地上一掼,表里的指针脱落了,没有指针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我一心一意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你要我当笨蛋我就当,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说好要守护我爱顾我的吗,到底为什么要打我?伊纹不断踢动双脚,像个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没有办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书墙,爬到卧室吸气喘药。抱着自己缩在床头柜前抽搐地哭。一维伸手要拍拍她,她以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伊纹,伊纹伊纹我的亲爱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好吗?我爱你,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好爱你,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