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奇出院回家之后,马上在网页论坛发了文,指名道姓李国华。她说,李国华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时候联合诱骗了她,而她因为胆怯,所以与李国华保持「这样的关系」两三年,直到李国华又换了新的女生。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像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复。与她想像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luoluo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_体还留在他那里。
蔡良告诉李国华网络上有这样一篇贴文。李国华看过以后,心里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单。蔡良请人去查,一查,那帐号背后果然是郭晓奇。李国华很生气。二十年来,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补习班的董事也在问。「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李国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笑自己的心里话像恶俗的香港警匪片对白。
过几天,蔡良说郭晓奇还在帐号背后回复底下的留言,她说她是被诱--奸-的,她还说她这才知道为什么李国华要硬塞-给她十万块钱。李国华坐在蔡良对面,沙发软得人要流沙进去,他看着蔡良的脚蛮不在乎地抖,李国华买给她的名牌鞋子半勾半踢着。她的右脚翘在左脚上,右腿小腿肚撒娇一样挤出来,上面有刚刮新生的腿毛。一根一根探出头,像胡渣一样。他想,他现在高雄没有人,每次要来台北见房思琪,胡子都长得特别快。荷尔蒙,或是别的什么。想到思琪小小的乳被他的胡渣磨得,先是刮出表皮的白粉,白粉下又马上浮肿出红色。那就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朱砂画上风水。这些蠢女孩,被--奸-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连蔡良都有心思坐在浴室抹泡沫刮腿毛。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总起来,都没有他的胡渣对他理解得多。胡渣想要争出头,不只是渣,而是货真价实的毛发。想当年他只是一个穷毕业生,三餐都计较着吃,他不会就这样让一个白痴女孩毁了他的事业。
李国华回台北之后马上开始联络。
老师的计程车到之前,思琪跟怡婷在聊上大学第一件事想要做什么。怡婷说她要学法文。思琪马上亮了眼睛,对,跟法国学生语言交换,他教我们法文而我们教他中文。怡婷说,我们可以天花乱坠地讲,字正腔圆地教他说「我矮你」,说「-穴--穴-」,说「对不挤」。两个人笑开了。思琪说,是啊,每学一个语言总是先学怎么说我爱你,天知道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走得到我爱你。怡婷笑了,所以如果我们出国丢了护照,也只会一个劲地在街上喃喃说我爱你、我爱你。思琪说,如此博爱。两个人笑翻了。怡婷继续说,人家在路上讨的是钱,我们讨的是爱。思琪站起来,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把双手向外游出去,对怡婷送着飞吻,我爱你。怡婷笑到跌下椅子。思琪坐下来,啊,这个世界,人不是感情贫乏,就是氾漤。怡婷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思琪说,我也爱你。楼下喇叭在叫。
思琪慢慢站起身来,眼神摇曳,她把怡婷拉起来,说,明天我一定回家,这个话题好好玩。怡婷点点头,车子开走的时候她也并不透过窗帘的罅隙望下看,她在她们的房子里静静地笑了。我爱你。
李国华把思琪折了腰,从小公寓的客厅抱到卧室。她在他的怀-里说:今天不行,生理期,对不起。老师泛出奇妙的微笑,不只是失望,更接近愤怒,一条条皱纹颤-抖着。一被放到床-上,她像干燥花遇水一样舒张开来,又紧紧按着裙子:今天真的不行,生理期。又挑衅地问:老师不是说怕血吗?李国华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好莱坞特效电影里反派角色要变身成怪物,全身肌肉鼓起来,青筋云云浮出来,眼睛里的大头血丝如精子游向眼睛的卵子。整个人像一布袋欲破的核桃。只一瞬间,又放松了,变回那个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老师,撕破她的内裤也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老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幻觉。好吧。她不知道他在「好吧」什么。他俯下去,亲了亲她,帮她拍松又盖好了棉被,她的身\_体被夹藏在床单和被单之间。他的手扶着卧室门框,另一只手去关灯。晚安。灯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磕破了骨董时才会出现的半愤怒半无所谓,孩子气的表情。他说晚安,却像是在说再见。
灯和门关起来之后,思琪一直盯着房门下,被门缝夹得憋馁、从客厅漏进来的一横划灯光看。光之门槛之横书被打断了,一个金色的一字,中间有一小截黑暗,变成两个金色的一字。显然是老师还站在门外。我躺在这里,手贴着衣服侧缝线,身上像有手摸来摸去,身\_体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我在这张床-上没办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肤、黏膜没有记忆。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_体的记忆却不能。门缝还是两个金色一字。一一什么?隔壁座位交换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勾,换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勾,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够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仿佛忍耐他的手这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房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有一次问他:「最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老师回答:「当初我不过是表达爱的方式太粗鲁。」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也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支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像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地,数呀数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如何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