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_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吗?

    二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那年的复读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着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干,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干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葱。叫你蜂蜜。温良恭俭让。饼干的问题总是很笨,也因为笨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值,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国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干说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步,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_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馆门口,饼干还是笑咪咪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嘛?」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烟蒂,饼干的虎牙才开始颤-抖,说话的人称也变了:「老师,你要干嘛?」还能干嘛呢?脱—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饼干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饼干开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你有男朋友干嘛说喜欢老师呢?不是喜欢男朋友的那种喜欢。你有男朋友干嘛一直找老师呢?把她推到床-上。不要,不要。你为什么陪老师来这种地方?你这样老师一定会误会啊!不要。制服撕破会出事,脱她的内裤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温良恭俭让。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令女学生着迷的手势。饼干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这事不可,像教学进度一样。内裤是桃红色,点点图案的,他一看,心想,该死,有男朋友了。但愿她还是-处-女。他从不知道女生力气可以这么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还有鼻子。还有嘴巴。血-流-出来了,一定是嘴唇内侧被可爱的小虎牙划的。还不张开,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风险,再揍,一下,两下,三下。三是阳数,代表多数。温良恭俭让。饼干的双手去按鼻子的时候,她的双-腿松懈了。他惊喜地发现,当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内侧的血是一样开心。

    两百个人一堂的补习班,总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边,而女生在右半边。他发现整整有半个世界为他打开双-腿。他过去过的是多无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书,熬那么久才鍊出一面师铎奖。学生时期他也没打过架。打架惹同学又惹老师,不划算。初恋长跑几年就结婚了,他才知道太太松弛的阴道是多狭隘,而小女学生们逼仄的小-穴-是多么辽阔!温良恭俭让。

    饼干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他倒很澹泊,讲台前等着问问题还要排队呢。就算里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队伍对折,还有那么长。他现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骚动。

    饼干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面,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烟,三根烟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烟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烟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饼干求他留下。「所以你刚刚才给我!脏死了,干。」饼干跟地上的烟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鍊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