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笑说:女孩子把零用钱花在自己身上,总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师母半玩笑半哀伤地继续说:女孩子花钱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还不是一样。
刘妈妈高声说:我家那个呀,等于是嫁掉了,才上大学,我还以为她去火星了!连节日都不回家。
刘爸爸还在小声咕哝:不是我不夹,她不喜欢那道菜啊。
谢太太接话,一边看着谢先生:都说美国远,我都告诉他,真的想回家,美国跟台北一样近!
陈先生笑说:该不会在台北看上谁了吧?谁家男生那么幸运?
谢先生笑说:不管是远是近,美国媳妇可不如台湾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们笑了。
吴奶奶的皱纹仿佛有一种权威性,她清清嗓子说:以前看怡婷她们,倒不像是会轻易喜欢人的类型。
她们。
圆桌沉默了。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鱼半身侧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听桌底下的动静。
刘妈妈高声说:是,我们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干笑着说下去:她连喜欢的明星都没有。
刘妈妈的声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吴奶奶的皱纹刚刚绷紧,又松懈下来:现在年轻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着笑着对李师母说:上次你们来我们家,晞晞一-屁-股坐下来就开电视,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刚刚在楼下看到紧张的地方。
吴奶奶环顾四周,大笑着说:坐个电梯能错过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着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啊?
李老师听着,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气,缓缓地点头。
陈太太伸长手指,指头上箍的祖母绿也透着一丝玄机,她大声说:哎呀,师母,不好了,张太太跟老师有秘密!
老钱先生说:这张桌上不能有秘密。
张先生笑着打圆场说:我太太刚刚在问老师意见,问我们现在再生一个,配你们小钱先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也只有张先生敢开老钱一家玩笑。
老钱太太大叫:唉唷,这不是放闪了,自己想跟太太生孩子,就算到一维头上!
先生太太们全尖声大笑。红酒洒了出来,在白桌巾上渐渐晕开,桌巾也-羞-涩不已的样子。
在李老师看来,桌巾就像床单一样。他快乐地笑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放闪,这是放话了!
每个人笑得像因为恐怖而尖叫。
侍酒师沿圈斟酒的时候只有一维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作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型。
张太太难得-脸-红,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面这么殷勤,在家里喔,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张嘴!
吴奶奶已经过了害臊的年纪,说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着向吴奶奶干杯,说姜还是老的辣。
李老师沉沉说一句:客厅里的西门庆,卧室里的柳下惠。
大家都说听不懂的话定是有道理的话,纷纷转而向李老师干杯。
张太太自顾自转移话题说:我不是说读书就不好。
老钱太太自认是读过书的人,内行地接下这话,点头说:那还要看读的是什么书。
又转过头去对刘妈妈说:从前给她看那些书,还不如去公园玩。
一维很痛苦。他知道「从前给她看那些书」的原话是「从前伊纹给她们看那些书」。
一维恨自己的记性。他胸口沉得像从前伊纹趴在上面那样。
伊纹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脸颊。
伊纹握着自己的马尾稍,在他的胸口写书法。写着写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头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泪。她全身赤luo,只有脖子戴着粉红钻项链。钻石像一圈聚光灯照亮她的脸庞。
伊纹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
伊纹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一维的眉毛向内簇拥,挤在一起。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说,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一维说好。
伊纹偏了偏头,闭上眼睛,颈子歪伸的瞬间项链哆嗦了一下。
一维坐在桌前,环视四周,每个人高声调笑时舌-头一伸一伸像吐钞机,笑出眼泪时的那个晶莹像望进一池金币,金币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升平。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纹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纵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一维衣冠楚楚坐在那里,却感觉到伊纹凉凉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摁刻进他-屁-股里,深深迎-合他。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会永远爱我。
我会永远爱你。
你还记得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
上了最后一道菜,张先生又要帮太太夹。
张太太张舞着指爪,大声对整桌的人说:你再帮我夹!我今天新买的戒指都没有人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乐。
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希腊式圆柱经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腰身。路人骑摩托车经过,巍峨的大楼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庙,路人往往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的面盖,对后座的亲人说:要是能住进这里,一辈子也算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