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两人隔着烂得全是洞的窗子对望,邰世涛痴痴地瞧着她,月光雪亮,将人影勾勒虚纱,瞧去几乎不似真人,他觉得也不应该是真人,她此刻应该在百里外的昭阳城城主府里睡觉。

    他抬起手指,有点想去摸摸对面的脸,却又很快缩回——他怕这当真是梦,然后一触,梦碎。

    那就真的见不着她了,还不如维持着,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阑瞧出了他的动作,唇角扯了扯。

    这孩子……

    来来去去只剩感叹,却不知该感叹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愤已经过去,此刻见他珍惜欢喜到恍惚的神态,她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他不敢触碰,她就给他真实。

    她伸出手,越过窗纸,摸了摸他头顶的旋儿。

    依稀当初,厨房里那揉乱发顶的一摸。

    她微微踮着脚,这阵子他瘦了,却又高了些。

    邰世涛的脑袋在她手底窜了窜,似乎受了惊吓,太史阑的手指迅速落下去,点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惊醒了别人。

    邰世涛忽然不会呼吸了。

    她的手指点在他唇上,微凉,力度很轻,却像一根巨杵,凶猛地瞬间捣进他心里。

    他被这样的呼啸来势击中,刹那间心似被巨掌攥紧,抓握,绞扭,一点点攥出纠缠的疼痛的姿势,五脏六腑都似在互相撞击,激越出澎湃的血气。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让触觉更鲜明,嗅觉更灵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气,干净清凉,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肌肤的细腻,甚至恍惚间能感觉到指尖的纹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绪。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涩而干净的气息,传入他的唇齿,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嚣,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张开唇,将这难得亲近的手指,轻轻含入口中。

    然而他没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纯洁的姐弟亲情之上,他从一开始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终于明白自己是爱恋,可她却浑然一体,永远不涉暧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拥有她毫无顾忌的触碰,无所设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护。

    和追逐她的爱比起来,他宁可终生拥有她的亲情。

    因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独属于他的唯一。

    便为这份唯一,他必将粉身碎骨捍卫。

    他如此努力,拼尽力气阻止自己内心叫嚣的冲动,以至于全身僵硬。

    太史阑不知道这一刻对面少年电转的思绪和纷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轻轻一按,随即收回,又对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难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有什么地方比较隐蔽坐下来谈。”

    邰世涛低着头,看她雪白的指尖划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笔笔,一画画,指甲晶莹,动作轻巧,那写下的一个个是字,却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拨动的却是心弦。

    太史阑写完,看邰世涛呆呆地没动静,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涛霍然抬头,满脸通红——他太专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没注意她写的是什么。

    太史阑瞧他那魂不守舍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怜惜更甚——罪囚营的日子太苦了,瞧把这孩子给折磨得都变傻了。

    她只好又写了一遍,这回邰世涛不敢走神了,认真看完,随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时,只是指尖一触边放开,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太史阑瞧着他,心想这孩子永远这么拘谨,而且好像越来越拘谨了。

    她心底称呼着孩子,没注意到孩子高她一个脑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并无区别。

    邰世涛出了屋子,对太史阑招招手,顺手接过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觉得很重。

    两人无声走过回廊,走到院子后头一间杂物房,邰世涛绕到杂物房后面,对她示意。

    太史阑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有处两人宽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沟,后来弃用,现在长满了草,之后便是高高的围墙,这个夹缝处于死角,天魂营的高处巡哨也看不见。

    邰世涛闪身进了空隙,太史阑也跟了进去,在草丛中坐下来,拍拍身边,示意他也来坐。

    邰世涛却站着不动,把袖子拉拉,红着脸低低地道:“……我……我身上脏。”

    罪囚营条件恶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顶多出去种菜时在旁边河里洗个冷水澡,邰世涛今天没有出去种菜的任务,自然没有洗,他下午的时候染了一身粪臭,虽然想办法用井水冲洗过,还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脏。”太史阑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运送粮草过来的,一股马粪味,你是不是在嫌弃我?”

    邰世涛立即坐下,“不是!”

    “咱俩各种臭,闻啊闻啊的就习惯了,来。”太史阑打开她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块卤牛肉,“饿了吧,吃点。”

    邰世涛喉结飞快地滚动几下,却立即拒绝,“姐姐,我不饿,罪囚营你别看破破烂烂,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营经常浪费食物,好多鱼啊肉啊的都扔这边来,我们天天有得吃。”说完还拍拍他瘪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饱。

    太史阑瞟他一眼。

    小子撒谎。

    精兵营是可能剩鱼肉食物给罪囚营,但问题是轮得上他吃?

    就算轮得上,精兵营以折磨戏耍罪囚营为乐,扔过来食物也必然极尽侮辱,以世涛的心性,是绝对不会受嗟来之食的。

    她转头看看拘谨抱膝坐着的邰世涛,这才没多久,他瘦脱了形,虽然他在极力收拢自己的身体,但两人坐得极近,她依旧感觉到破烂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脸也晒黑了,颧骨微微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眼睛里那种真纯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现在,只有这双依旧在的眼睛,能让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点。

    她闭上眼,不想去想当日邰府那养尊处优锦绣荣华的少年公子,只将卤牛肉慢慢地撕下肉丝,递到他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