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番外)

作者:公子欢喜



    身著五爪龙袍的天子坐在龙椅之上,表情俱都被夕阳的余晖与阴影罩住,唯有坐下的龙椅与胸前黄袍上的团龙图样耀目生辉。

    傅长亭待要俯身下拜,赫连锋摆摆手:「免了吧。」口气间是说不尽的疲惫。

    他比傅长亭只大了一岁。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在众臣眼中总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结束秦氏子孙多年混战,一统天下。只此一项,就足以让赫连锋三字名垂青史。大业方定,千头万绪无数大事都由他一人钦定。新帝精力旺盛,思虑周全,又不失果决。於国事而言,天子之勤勉,举朝有目共睹。

    只有傅长亭知道,独处时的赫连锋其实是个酒鬼。没有酒他就睡不著,更无力面对第二天的早朝。这总让傅长亭想起,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如此好酒。只是,赫连锋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那人只要浅浅一杯就会脸红。

    悄悄抬头望见他手边的酒壶,傅长亭静静等待。

    「方才接到密报,找到了天机子的行踪。」赫连锋道。

    「在哪儿?」傅长亭问。

    钰城之战後,鲁靖王军明显实力大不如前。不但未将锦州收入囊中,而後反而又接连丢了数座城池,战力之弱,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去岁夏初,在赫连锋引兵进城之前,鲁靖王病逝。其膝下三子为继位之事不合,偌大家业一分为三,不久即为各路诸侯分别擒获。当年雄踞天下的鲁靖王一族至此零落,难成气候。

    不过,混战之中,天机子再度逃逸,不知所踪。

    「近来,民间时有妖物吸食人血之说。朕已派人前往缉拿,不过还是让你亲自去一趟更放心。」

    傅长亭听罢,点头领命:「是。」

    「他在营州。」静默了片刻,赫连锋斟酌说道,「曲江城。」

    一瞬间,天子黯淡的眼眸掠过几许光亮,错综复杂,无从辨析。他别有深意地看著傅长亭。

    傅长亭点头,再度垂首又是一揖:「臣领旨。」

    语态神色,不见些许异样。

    赫连锋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累了。」

    傅长亭躬身告退。快要跨出殿门时,只听身後的天子沈声问道:「长亭,你後悔吗?」

    当朝国师背脊挺直如松,如雪的道袍上不沾半点微尘,脚下不停,径自跨门而出:「臣……不悔。」满地尸心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每一个黑盒中都放著一颗心。将埋在树下的黑盒堆叠至半人高,依次排列,在院中铺陈开来,几乎无立足之地。血阵之中,冤魂无数。即便再回当年,同样的情境重复数次,他依然会那麽做。

    

    离京前夕,赫连锋又召见了一次傅长亭。

    同前一次相比,不过三五日光景,赫连锋的疲态越发明显。偌大的宣政殿高阔辽远,金漆玉瓦,雕梁画栋。此刻,群臣尽皆散去,宫女侍从全数被遣退。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背倚著凳脚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见傅长亭到来,赫连锋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前几步。而後,又指了指地上,让他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

    地上滚著几只空酒瓶。瓶口上水光潋滟,残余的剩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浸上了天子明黄色的衣摆。

    傅长亭守礼地站在台阶下,不敢逾距。

    赫连锋不以为意,抬手又饮了一杯:「你明早出京?」

    傅长亭答:「是。」

    「听说你婉拒了营州刺史的好意,不住官驿?」

    「臣是出家人,不宜张扬。」

    赫连锋沈吟了一阵:「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嗯。」傅长亭点头,「是从前住过的那家客栈。」

    「那对带著孙儿的老夫妻开的?」眯起眼,赫连锋的神色有了些许恍惚,似是在回忆从前。

    「是。」

    「也好。」龙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语气中却带著歎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傅长亭。傅长亭上前两步,恭谨接过。单手提起边上的酒甕,赫连锋索性仰头痛饮,倾涌而出的酒液霎时淋湿了衣襟。

    傅长亭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脚下转眼间又多出一只空坛。人前威武圣明的当朝天子,满脸酒气之下,却是一身惆怅。

    「他还是不愿同朕说话。方才他差人来告诉朕,他想出家。」还未开封的酒坛被重重摔碎在地,飞溅的瓷片与酒液炸了一地,泼上了傅长亭的道袍,也打湿了赫连锋的脸。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通红的脸上一派狰狞狠戾之色,「他休想!没这麽容易!朕不会这样就放过他,绝不会!」

    「他父亲杀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余族人!只因我叔父不愿为琅琊军效力,他的父亲就以窝藏匪首为名,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所有族人全数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会忘记这一切!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他!秦兰溪他休想!」

    酒气熏红了他整张脸,赫连锋重重喘著粗气,眼中余怒未消,血丝如蛛网盘结:「朕不会放过他,不会……」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语。

    借著照进殿内的暗灰光影,傅长亭发现,不过几天,赫连锋又憔悴不少。双眼凹陷,下巴上参差不齐蓄满胡渣。

    秦兰溪之父,也就是当年的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

    「若非母亲把我藏进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著沈甸甸的酒坛,赫连锋的语气逐渐趋於平缓,「朕曾经告诉过你,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在乎唯一,他们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现在,朕已经坐拥了所有,但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傅长亭面无表情地听,不置一词。就如同当年在曲江城,看著秦兰溪牵著赫连锋的衣袖走进同一间客房。不问世情的道者也是这般静静站在他俩背後,望见赫连锋脸上的自若,望见少年王侯坦荡笑脸上一划而过的羞涩。

    「这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他还活著。长亭,朕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赫连锋抬起头,酒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空茫与无措,「你呢,长亭?朕很好奇,你这人,像是从来没有心事。」

    不等傅长亭开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来:「朕忘了,你不爱说话。坦荡直率,所以也不会纠结於俗事。在曲江城时,他说过的。秦兰溪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无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