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真元损耗使得强烈的晕眩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深夜里冰冷的海浪,要将人拖入无底的漩涡中去。似乎以前任何一次毒发都没有过这样难熬的感觉,子昊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保持着清醒,提醒自己外面还有跃马帮的人在,绝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半躺着闭目调息,勉强平复自己体内真气的逆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撑着旁边低案坐起来,抬手试了殷夕青脉息,瞑暗之中,唇边极轻极轻地绽开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旧一天暗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隐透出些许忧色,他显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两道密折,低声道:“主人,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邯璋分舵已将楚二公子的事情办妥,问是不是将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两支精锐骑兵,动向不明,请主人示下是否要着手应对。还有,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人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着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在根本是强自支撑着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于让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着神色径自前行,隔着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众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别处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娆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娆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时她忽地停住,盯着他脸色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特意命子娆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回来了吗……”方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冲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着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将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隐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着,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回廊,来得甚急,商容侧身,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着。“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迹。主上方才旧疾骤发,来势异常凶险,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隐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玉冷,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万一……苏陵轻轻闭了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冲心脉,怎会突然恶化至此?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外面各处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已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时,屋内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急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着的朱红皮囊,内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冲撞不休。抢先问道:“不能用,还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一边摇了摇头:“不是,主人体内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被九幽玄通克制,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话正说着,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人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将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昏暗,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迫得几人目不能视,不得不向内退了两步。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暗哑的声音:“你答应我不将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么人,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娆寒玉般的容颜,清眸怔视眼前人,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魉,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魉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众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数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过血色金辉煌煌尘埃,她将天人鬼神都嘲弄,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艳肆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尽了她。
子娆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尽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胜那妖娆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艳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随着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隙恣肆浸漫,绞开道道炙烈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纠结向沉重的窒暗深处,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人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