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权力

作者:周梅森


    一缕月光投入监舍,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映出了一方白亮。入夜的监舍很安静,二十几个“同改”大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抢劫强xx犯汤老三和同案入狱的两个小兄弟沉浸在白亮的月光中,用各自身子牢牢压着一床厚棉被的被角悄悄从事着某种娱乐活动。天气很热,汤老三和他手下的两个小兄弟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仍在娱乐的兴奋中弄出了一头一身的臭汗。厚棉被在动,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走了调的歌声,那是被娱乐着的活物在歌唱。被娱乐的活物就是已被定为“严管”对象的祁宇宙,这种娱乐活动已连续进行三夜了。晚上熄灯后,总有几个同改把祁宇宙拎上床,厚棉被往头上一罩,让他举办独唱晚会。

    头一夜,祁宇宙拼命挣扎,死活不干,被蒙在被子里暴打了一顿,还有人用上鞋针锥扎他,差点儿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点名时,祁宇宙向管他们监号的中队长毕成业告状,毕成业根本不当回事,也没追查,反要祁宇宙记住自己干过的坏事,不要再乱寄材料,胡乱诬陷好人。

    祁宇宙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刘重天的举报是大错特错了,齐全盛也许帮不上他的忙,也许能帮也不来帮,——一个在押服刑犯对齐全盛算得了什么?而刘重天身居高位,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并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只要刘重天做点暗示,他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

    然而,他却不能死,越是这样越不能死,刘重天应该得到自己的报应!

    从第二夜开始,祁宇宙学乖了,同改们把棉被往他头上一蒙,独唱晚会马上开始。

    好在他过去风光时歌舞厅没少去,卡拉OK没少唱,会的歌不少,倒也没什么难的。主要是头上、身上捂着被子,热得受不了,便要求从厚棉被里钻出来好好唱,让歌声更加悦耳。同改们不同意,说是不能违反监规。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里一首接一首唱,从邓丽君到彭丽媛,从《三套车》到《东方红》,热爱娱乐活动的同改们就把耳朵凑在厚棉被的缝隙处欣赏。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夜夜要为同改们开独唱晚会,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叹:歌到唱时才知乏啊,这才到第三天呀,怎么一肚子歌都唱完了?连小时候的儿歌都唱完了?这都是怎么回事?是他过去腐败得不够,还是被同改们折腾糊涂了,把很多歌烂在肚子里了?

    这夜给他开独唱晚会的抢劫强xx犯汤老三和同案的两个小兄弟倒还不错,没坚持要听新歌,而是不断地点歌。汤老三把被子往他头上一蒙就说了,他们哥仨都是小头闯祸,

    大头受罪,全是因为折腾“爱情”才折腾进来的,他们大哥都为“爱情”把脑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请他专场歌唱“爱情”。祁宇宙便歌唱“爱情”,从《十五的月亮》开始,一连唱了几首。热,实在是太热了,美好的爱情已悲哀地浸泡在连绵不绝的汗水中了。被子里的气味又不好闻,汗味、脚臭味,还有小便失禁时流出的尿臊味,几乎让祁宇宙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还得坚持唱,不唱,上鞋锥子就扎进来了。

    祁宇宙便唱,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这绿岛的夜是那样宁静,姑娘哟……”

    实在唱不下去了,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意识快要消失了。惚中,一个无耻的声音钻进了被窝:“唱呀,姑娘怎么了?操上了吗?”宇宙张了张嘴,努力唱道:“……姑娘哟,你……你是否还是那样默默无语?”

    那个无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好听,不好听,祁宇宙,唱个《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着挨扎的危险,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这歌我……我真不会唱……”

    锥子马上扎了上来,祁宇宙痛得“哎哟”一声,把湿漉漉的头缩了回去。

    汤老三骂骂咧咧:“操你妈,老子喜欢听的歌你偏不会唱,那就唱邓丽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邓丽君,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鸣:“在……在哪里?在哪里见……见过你?你的笑容这……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这时,夜已很深了,监号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祁宇宙从棉被缝隙中透出的哀鸣般的歌唱被同改们的呼噜声盖住了,谁也不知道一个曾经做过市长秘书的人,一个在狱中还拥有过特权的人,一个那么自以为是的人,竟被最让同监犯人瞧不起的强xx犯逼着歌唱“爱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这三个下流猥琐的强xx犯,转到三监后他就听大队长吴欢说过,汤老三五年前因为参与抢劫轮奸,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减刑为二十年,那两个同案犯一个十二年,一个十五年。吴欢当大队长时从不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在号子里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拥有特权时,他们连给他敲腿捶背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这三个强xx犯竟不知在谁的指使下参与了对他的迫害。祁宇宙认为,指使人肯定是监狱干部,没准就是他们的中队长毕成业。

    毕成业不知是从哪里调来的,违规违纪事件发生后,监狱干警进行过一次大调整,包括吴欢在内的许多熟人被调离了监管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员充实到了监管第一线,毕成业便是其中一个。祁宇宙曾试探着和毕成业套近乎,想请毕成业带话给吴欢,让他和吴欢见个面,汇报一下最近的改造情况。话没说完,便被毕成业厉声喝止了。毕成业要祁宇宙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确告诉他,从今以后别想再见到吴欢了,要汇报就向他汇报!

    向毕成业汇报完全不起作用,这人先是装聋作哑,后就变相整他,说他“太调皮”。夜夜被号子里的同改们折磨着,白天还要干活儿,就算是个铁人也吃不消,有几次,祁宇宙正干着活儿睡着了,毕成业手上的警棍就及时地捅了上来,让他诈尸似的从梦中惊醒。然而,祁宇宙却不恨毕成业,恨的只是刘重天。事情很清楚,让他落到这地步的罪魁祸首是刘重天!如果没有刘重天装模作样的狗屁批示,吴欢不会被撤职调离,他不会被严管,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举报,——他为什么要举报呢?七年前,他是那么维护刘重天,齐全盛手下的人明确问到刘重天的问题,他硬给顶回去了!如果那时候他态度含糊一些,刘重天没准也是号子里的一位同改。他真傻呀,还以为刘重天会帮他,会救他,等了七年,大梦都没醒啊!

    真困,真乏,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里还在唱,唱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祁宇宙,怎么唱起阳光了?他妈的,这里有阳光吗?”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