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太开口笑道:“好精神的女孩子。听说还是个高材生。淑君你从哪里寻来的?”
容太太得意道:“托人满上海找了十来个人选,就她最出挑,连通篇英文的数学题都能全答对呢。都怕请她来教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该去大学里教书才是。”
一个瓜子脸,留着桃心刘海的少妇吃吃笑:“这么年轻的女先生,不知镇得住你家那大少爷不。我弟弟和他一般大,还会和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呢。”
容太太扫了冯世真一眼,说:“冯小姐之前一直在补习班教书,学生多是要考大学的男孩子,她管教学生的经验可丰富了。”
冯世真得了容太太暗示,也附和道:“太太请不用担心。为人师者,当以德和学识服人,仗着年纪压制学生,只会适得其反。”
少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想必不仅学问是候选人中的头一份,容貌也定是头一份吧。表嫂,你看她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女明星吕星采?”
那个珠圆玉润的太太细声细气地说:“像吗?这年头的年轻女孩儿都长得好,一个个都能上杂志封面做女明星的。光说芳林那丫头,上次见她和同学逛百货公司。五六个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却就是她生得最标致。”
这个马屁真是又脆又香,方圆十里可闻。容太太十分受用,顺着话头道:“说起来,该把芳林他们几个孩子叫过来见老师的。”
一个娘姨来报:“大小姐领着几位小姐在花园里画画儿,小少爷在后院踢球玩。大少爷一早说要去码头送个朋友,早饭没吃就出去了。”
“嘉上这孩子,”容太太露出操心的慈母样,“怎么又不吃早饭呢?可是不喜欢新来的川菜厨子?”
康嫂不说话。几个太太也神色各异。
继母为了他专门请了四川厨子,他却连出门都不告知一声。这容大少爷乖僻的性子真是越发坐定了。除了那个瓜子脸的少妇冷笑着不说话,另外两个太太都十分同情地安慰了容太太一番。
容太太把戏做足了,才对在旁边看了大半天戏的冯世真道:“芳林一画画就放不下笔的。冯小姐不如跟着康嫂去花园寻她们,顺便也熟悉一下院子。”
冯世真露出体谅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同几位太太告辞,跟着康嫂走了。#####
家庭教师七
冯世真前日来面试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容府的华丽和宽敞。容家的花园占的地,都足够再修一套花园洋房了。
花园中小桥流水,奇花奇草不提。有一间明朝的八角亭,据说汤显祖在这里写过《牡丹亭》。容定坤花了两万块把亭子买了,拆下来运到上海,又请工匠重新组装了起来。
这事真假难辨。容定坤如今是上海滩数得上名号的巨富商贾之一,自称亡父是前清秀才,八国联军打进来后,家道中落,又做洋人买办发了家,娶的两任太太都是诗礼人家的小姐。他最爱结交文化人,自诩儒商,时常慷慨解囊支持一些文人墨客。一掷千金买个亭子,也不过图个开心罢了。
容家的小姐们就在这间八角亭里作画。
亭子临水,繁花似锦,碧水蓝天一色,景色美如重彩油画。几位小姐们穿着时兴的洋绸衫裙,梳着流行的短卷发,姿态各异,却都清秀可爱,加个画框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图。
听到家庭教师来了,一个最年长的少女放下画笔,姿态优雅地站了起来,请冯世真进亭子里。
“冯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刚画了几副画,请你过来点评一下,看谁画得最好。”
冯世真是过来教外文和数学的,美术并不是她的强项。
容大小姐容芳林年底就满十六岁,名不虚传,果真是个身段纤细、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可说话不苟言笑,显然要试探新老师,来势有点咄咄逼人。
亭子里摆着几个画架,有几副涂鸦明显出自年幼的几位小姐之手,没什么可点评的。剩下一副画得最整齐,最逼真;一副看似潦草,可笔触奔放,色彩浓郁。
冯世真扫完一圈,指着第二幅道:“这张与众不同,画者应当是受了印象派画法的影响,对色彩的运用十分大胆,又将光影捕捉得很好。另外这一副,技巧娴熟,功底扎实,若是画工笔国画,应当比画西洋水彩更加适合。若单说水彩,应当是前面这幅画得好。若说绘画造诣,两个画者应当在仲伯之间。”
这话说完,几位小姐神色各异。
容三小姐笑着拍手,“二姐确实画得一手漂亮的工笔花鸟。大姐则正在跟着白俄的宫廷画师学油画呢。冯小姐可真厉害!”
冯世真浅笑,“其实我是理科生,并不懂画。见笑了。”
容芳林嘴角挂着满意的浅笑,语气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冯小姐太谦虚了。听说你英法文都极好,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容二小姐年满十五。她是做陪嫁的大姨太太所出,长得也漂亮,就是皮肤微黑,不及姐姐雪白可爱。
容芳桦本来觉得自己的水彩画得栩栩如生,远比大姐的乱抹瞎涂好得多,却不料这新来的女先生夸容芳林是印象派。可随即冯世真又点出了她最擅长的工笔,说她们艺术造诣是一般好的。她好生意外,呆了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对着冯世真也亲热地笑起来。
容大小姐把双胞胎妹妹打发去放风筝,让下人送了茶点上来。
冯世真问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功课。容芳林用英文回答了两个问题,冯世真纠正了几处小错误。容芳林虚心受教,认认真真地又把回答重复了一遍。
冯世真见多了蠢笨高傲的千金小姐,难得见到这样谦虚勤学的,很是有些意外。
“我不瞒着冯小姐,”容芳林说,“去年和今年,我前后两次去考中西女塾,都落了榜。爹爹说要给学校捐些钱,我却不想让同学背后取笑没资格,便和父母立了军令状,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去。”
容芳桦也说:“大舅家的静表姐读的是中西女塾,后来还考取了公费留学,极是长脸。爹爹对我们几个女孩儿说了,如果不能读大学,就要听从他的安排结婚。如今都讲新女性,反对旧式包办婚姻,爹爹这样真讨厌。我和大姐都想上大学,我将来想做一名教授呢!”
冯世真微笑道:“两位小姐这么好学,我这做先生的真是松了一口气。人要成功,一分靠运气,三分靠天分,剩下的全靠勤奋。两位有这种上进心,不怕事半功倍,得偿所愿。”
容芳林说:“冯先生主要也是教我们三个。我同二妹功课程度是一样的,就是大哥有些难办,要让先生格外费心了。”
冯世真端着茶杯,一脸好奇地问:“大少爷中学都已经毕业,再怎么也不会太差吧?”
容芳林漂亮的脸上露出一抹同容太太酷似的轻蔑的讥笑,“那所军校说是中学,不过是专门用来管教顽劣的孩子的。大哥小时候不听话,爹爹才送他去学规矩。如今规矩也许学着了些,可功课却耽误了。”
容芳桦快人快嘴道:“大哥成绩太差,没有大学肯要他啦。”
容芳林瞪了妹子一眼,容芳桦讪笑着低头喝茶。
两个双胞胎女孩拿花草编了一个花环,笑嘻嘻地给冯世真送了过来。冯世真将花环戴在头上,用法文向小女孩道谢。女孩子们又笑着跑开。
秋日的早晨,阳光和煦,鸟鸣枝头。院子里秋菊初绽,屋内的留声机上放着小提琴曲,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清淡花香,若有若无地飘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