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沙发靠背,闭目深呼吸,缓过了一阵晕眩,又说:“你说我懦弱,我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他人性命如流沙,将来我亦然。而且,孟绪安,天下没有永远的强者。人上有人,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受到比你更强大的势力的欺压?你觉得你会永远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和踏脚石?况且,就算是神,也不能为所欲为。神是悲悯的,神爱世人。而你不是。”
书房里陷入压抑的寂静之中。冯世真吃力的喘息因为身上的寒颤而时不时被打断,而孟绪安也逐渐从狂怒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
良久后,孟绪安转过身,重新去倒了一杯酒,递给冯世真。
冯世真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自己丢进了紧靠壁炉的沙发里,缩着身子,贪婪地吸取着炉火的暖意。
孟绪安点了一根烟,靠着窗边的钢琴站着,扯下领带丢在一边。他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孟九是我大姐给容定坤生的儿子。”他用不带情绪的语气说着,“我家家教甚严,不能容忍大姐未婚有孕。但是事发的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不适合做手术,只有生下来。但是这只是表象。你不知道的是:容定坤当初为了操控我大姐,哄骗她抽上了大烟。大姐烟瘾非常重,为了能从容定坤那里弄到烟,不惜把家里价值连城的金麒麟偷去给他。”
冯世真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禁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孟绪安的声音却依旧是麻木的,继续说:“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大姐在美国被送去了教会医院。我当时在一所寄宿制中学里念书,等我放假回家,家母成天在哭,家父突然不准我去医院探望大姐。我是听家中仆人说,大姐疯了。”
孟九笔下那些病态的女人像浮现眼前,冯世真又哆嗦了一下。#####
一一五
“你见过精神病人吗,世真?她平时就像以前一样,温柔安静,会为全家人编织毛线衣,会给小九讲故事唱歌。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魔鬼就把她的身躯占据了。她会疯狂撕打所有靠近她的人,毁灭一切东西,咒骂所有人。每次她发病,都会试图杀掉儿子。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许你已经揣摩出来了,所以你才能控制住小九,让他交出了钥匙,对吧?”
冯世真用沉默肯定了孟绪安的猜测。
孟绪安缓缓叹了一口气,说:“偏偏家父不能原谅大姐败坏家门,连她生的儿子都不认,丢在医院里,让他们母子俩自生自灭。等到几年后家父去世,我掌管大权,才把大姐母子接回了家。大姐在小九七岁的时候去世。是自杀。当着孩子的面割了颈部动脉。家母不久也郁郁而终。我把小九记名成了弟弟,抚养他长大。”
孟绪安把燃了大半的烟摁灭,望着蜷缩在火边的年轻女子,目光迷蒙。冯世真同孟青芝长得并不像,却都有一种微妙的优雅知性的气质。而那个早就悲惨死去的大姐仿佛也在此刻借了冯世真的躯壳还魂而来,在幽幽火光中,充满无言悲凉地望着早已成长得面目全非的弟弟。
“小九第一次发病是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失去控制,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不幸摔断了腰。我给他请遍了美国最好的医生,他们都束手无策。他从娘胎里就带着病,大烟的毒,疯子母亲对他的折磨,残酷的死亡……我救不了这个孩子了。我救不了孟家。但是我至少,可以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孟绪安朝冯世真走去,“世真,你和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者是为我的行为作出解释。我当初选中你,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那个茫然、忿恨,却无计可施的孩子。当年没有人帮我,所以我才特别想帮你。我等待复仇的一天,比你等得久多了。我的恨,也比你深刻得多。”
冯世真疲惫地闭上眼,说:“那么从今天起,会有许多家人,也像你恨容定坤一样恨着你。”
“我不在乎。”孟绪安走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说得对,我确实冷酷自私,和容定坤不分伯仲。但是那又如何?这就是一个强者踩着弱者鲜血前进的世界,而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不在乎脚下沾了多少鲜血,不在乎结下多少怨仇。而你——”
他抬起了冯世真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你觉得,既然现在容嘉上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会放过你吗?没有我的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冯世真低垂着眼,牙关紧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绪安说,“你还对容嘉上抱着希望,觉得他不会伤害你。也许吧,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痴情种子。不过你和他之间都已经闹得这么难看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更难收场吧。”
“那七爷有何指教?”冯世真道。
孟绪安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道:“你暂时不适合再呆在上海。之前给你安排的退路依旧有效。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向你家人解释清楚,早点启程去北平吧。”
“你肯放我走?”冯世真惊讶。
孟绪安哼笑:“好事做到底,就当全了我们俩这一份主君幕僚之情吧。只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再见面时……”
“我知道。”冯世真说,“再见面时,我们就是陌生人。”
冯世真一鼓作气从沙发里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她用力扣住沙发靠背,稳住了步伐,对孟绪安伸过来搀扶的手视若无睹,背脊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她布满伤痕的脚踩在地板上,看上去触目惊心。孟绪安皱眉,看着她衣裙单薄的削瘦背影。就在他正要出声想把冯世真唤住时,一个副手冒失地冲了进来。
“七爷,你可回来啦!”副手满脸诡异的兴奋,大声嚷嚷,“康哥把容家那个小妞带回来啦,想问你怎么处理呢。那小妞可真烈,还把康哥咬伤了。康哥说要教训一下她……”
冯世真狠狠拽起他的衣领,怒喝道:“你们把容家哪个女孩抓了?”
副手吓了一跳,举手道:“康哥他们从拍卖会上抓来了一个容家小姐。至于是哪个,我可分不清。”
冯世真只觉得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沸腾,一股脑涌上了头顶。
“人在哪儿?”她大喝。
副手被她披头散发的疯魔样子吓得不清,忙道:“在后院保镖们住的平房……”
冯世真把他用力推开,狂奔出门。
“世真,鞋!”孟绪安喊了一声,冷冷扫了副手一眼,追了出去。
屋外的雨已越下越大,落在树叶上劈啪作响。冯世真赤着双脚,冒着雨奔向后院的平房。
隔着老远,她就能听到男人们饱含着亵玩和恶意的哄笑声。那些口哨和喝彩如迟来的子弹击穿了她的心脏,让她险些无法呼吸。
一群男人正围在平房的一扇门前,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大笑着。冯世真冲过去,推开男人想往里挤。
“哟!”男人们嘻嘻哈哈地把冯世真拦下,“康哥正在里面忙,妹子来陪哥哥们玩好啦。”
“放开她!”一声爆炸般的怒吼,孟绪安淋着雨大步而来,面色阴沉得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手下们吓得赶紧把冯世真放开。
门反锁着。冯世真转身从身旁一个手下的腰上抽出一把梭子枪,上了膛对准门锁砰砰连开两枪。
震耳欲聋的枪响引得屋里传出女孩惊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