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