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