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于世保这个时候才扛着一箱粉红色克鲁格香摈回来,一见众人虽然抹着眼泪,但有说有笑,便知他们已经祈求得奇迹,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声开出酒,对着瓶嘴,便大口喝将起来。

    余芒一向豪迈,接过酒瓶,也依样胡芦咕嘟咕嘟。

    看护找来杯子,医院也不加干涉,大家庆祝起来。

    张可立想静静退出,余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余芒看到他眼睛里去,“她需要你。”

    每个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张可立例外。

    文思慧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必须是张可立。

    这时候,闲杂人等越少越好,余芒请辞,谁知文太太说:“余芒,你怎么可以走,你才是这次手术总策划,由你把我们这盘散沙聚集一起。”

    “我?”余芒指着鼻子。

    许仲开由衷地说:“绝对是你。”

    余芒腼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动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统筹整件事。

    “噫,”世保说,“世真来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于世真,一脸不悦,抱怨世保,“哥哥这样要紧的事都不知会我。”

    张可立略一迟疑,便上前大方地与世真打招呼。

    文轩利至今不知这气字轩昂的年轻人是谁,但觉他地位越来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

    她紧紧皱着眉头,微弱地说:“痛……”大家把耳朵一齐趋过去,看护摆摆手,叫他们退下。

    余芒不理别人怎么想,她认为能觉得痛已经不容易,居然还能说出来,足令她放下心头大石,她过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干得好。”

    忽然之间视线模糊起来,余芒知道她也终于忍不住哭了。

    故事说到这里,小薛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余芒问:“为什么?”

    “太幸福了,十分虚假。”

    “喂,别把一支笔逼人穷巷。”

    “观众不会相信。”

    “你又喜欢哪个结局?”

    “进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尸还魂后停住最好。”

    余芒瞠目结舌,“你在说什么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没有思想、行尸走肉般的女体复活,去继续她的遗志。”

    余芒忍不住大叫一声:小林,换编剧!

    小林过来说:“下星期就要开戏,换导演倒是来得及的。”

    “反了!”

    “我觉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绰头。”

    “我从来不用绰头。”

    “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余芒把嘴巴闭成一条线。

    “况且,潮流这件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们利用了它,无可厚非。”

    “谁,谁是行尸走肉?”余芒扭着编剧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乱紧张干什么。”

    余芒气极坐倒。

    小薛说:“导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导小林帮着说:“我喜欢这本子,有推理意味。”

    余芒忽然抬起头来,“小薛,我带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晓得我说的结局并不虚假。”

    小薛退后一步,“什么,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余芒乘机讽刺:小小羊儿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与小张忍不住,“她有得去,我们也要去。”

    小薛说:“此刻忘了小刘,她会呷醋。”

    余芒气结,“趁庙会乎。”

    “集体创作,集体行动。”

    “你们统共忘记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养,不方便一队兵似操上去打扰。”

    “但她肯定在康复中,我们是朋友,带着热情去探访,她不会介意。”

    余芒叹口气,康复之路长途漫漫。

    “约法三章好了,”小林说,“一不抽烟,二不喧哗,三不久留。”

    余芒狠狠地说:“还有不许开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统统扮锯嘴葫芦,逗留三分钟即走。”

    大家追着问:“导演,几时带我们去?”

    “等我筹备一下,通知主人家一声。”

    不知是去得巧还是去得不巧。

    文轩利也在香岛道三号。

    他迎出来说:“余小姐,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向你道谢。”双手握住余芒的手。

    余芒最怕这种场面,即时涨红面孔,唯唯诺诺。

    文轩利说:“也向你告辞,我们明天离开本市。”

    哦,又要远离思慧了。

    文轩利完全明白余芒的意思,他轻轻地说,“思慧的母亲会陪着她。”

    余芒略觉欢慰,却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话别。

    还是从前的江湖客省时省力,抱一抱拳,说声:请呀,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文太太打身后送出来,一句话都没有。

    文轩利彬彬有礼地朝两位女士欠欠腰,上车离去。

    余芒在心中祝福他与谈绮华医生。

    文太太说:“请跟我来,思慧在楼上。”

    卧房收拾过,大堆杂物已经搬走,窗前只放着一座画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悬着管子。

    “一个星期后便可拆卸。”

    余芒走近,在床边坐下。

    “她熟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

    思慧头上戴着帽子,余芒说:“头发很快会长回来。”

    “她没有抱怨。”

    “我们也没有。”余芒笑着补一句。

    “张可立下课后天天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