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笑

作者:天下归元



    她砰一声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睁开眼时眼底震讶——明明已经渡莲花之力,诵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么好端端的,前功尽弃?

    他合十闭目,诵经更快更急,想要将落入黑河的女子,从彼岸尽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卷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渐散,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梵因皱起了长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说,她有奇遇。为沈梦沉吸毒,遇上那一线怪异深红,那是毒门某种经过献祭才能练成的无上秘术。学成者一身武功精华尽在此处,那一处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脏暴露在外,像一个致命的命门,但其实不受刀剑,也不惧奇毒。所有毒质经由此处散出体外。那里唯一的弱点,就是散毒之时,全身内力聚涌此处,散毒之后,在短暂的一霎,那里处于开放状态。

    沈梦沉并不畏惧谁钻这个空子——他只有敌人,敌人看见这样的“疑似命门”,都不会放过机会刀剑相加,然后,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梦沉的弱点,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过于有原则过于善良的君珂。

    她讨厌沈梦沉,却绝不愿意因为自己导致他丧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仅是毒,还有沈梦沉付出一切苦苦修炼的内力精华。

    然而毕竟君珂没练过吸星**,她吸出沈梦沉的内力入体,沈梦沉固然倒霉亏,但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种不兼容的内力无法相溶,甚至沈梦沉的部分内力过于妖异强大,完全卷住了她的薄弱内功,拖着她往深渊迈进,直至寂灭。

    那种在黑暗妖异之中练成的功法,自六阳之首进入,翻天搅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莲般光明的禅功,用同样的方式渡气,才有可能化妖浪为轻涛。

    禅房幽静,黄昏的暮色一点点浸染窗棂,再往前走上几步,天地就陷入长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黄的日光印迹,斑斑如泪。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世间大道,大不过一个舍;世间恶业,恶不过一个弃。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见,枫林如火,她在身后,自己说,尘埃,一切都是尘埃。

    没有枫叶,没有人间,没有百姓,没有她。

    自身清静,而万物皆为尘埃。

    而如今,终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个在世果。

    天光渐淡,泛一种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样伏枕于臂,累极却不愿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样眸子执着地仰起,看着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后,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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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很短又很长,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很短;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长;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又很长,代表一生。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短,今生尽在此时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小院里飞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样就像刚刚采了公主花的大盗。

    君珂一窜窜出好远,回头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脸上的神情古怪得难以形容。

    有些事情,实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睁开眼险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转眼就换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叹息——这世道是怎么了?被“采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么她这个“受害者”,看见那人坚忍圣洁的神情,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把人家采了个干净彻底一扫而空呢?

    她很累,却连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仓皇逃了出来,轻功一纵便觉得不对劲,内力有种很充沛却又很虚浮的感觉,一纵纵出三丈,结果却突然不听调动往下直坠,险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获丰富到难以想象,不仅得了陇,还望了蜀。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死就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想直接奔城门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属下汇合,突然想起轿子里沈梦沉的话,那查近行现在出城了没有?

    她先前已经打听过查家的地址,此时便赶了过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贫民区,骁骑营一个多月的俸禄,还不够他给他娘换间敞亮的大屋。

    转过一条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迈步,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她掠过去伸手一抓,顿时“咦”了一声。

    是查近行。

    人影连闪,她的亲兵们也从巷子里出来,君珂愕然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查先生说要等到你一起走。”一个亲兵低低解释。

    “何必……”君珂叹息,“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去看看你娘?早点带她离开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语,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惊蛇,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还是顾忌了她的难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热,抢先道:“那我们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后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危险?”

    君珂隐约觉得他语气有点不对劲,以前的自如随意似乎没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谨慎,却也没在意,回眸笑道:“怎么会?一点小麻烦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机,但从没打算对查近行邀功,她盘算着,想办法把查氏母子给送出京,走得远远的,就算那谁谁怀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认,无凭无据,谁能拿她怎么办?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里,小院没有灯火,按说这也是正常现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查氏应该知道儿子今天问斩,就算不能去法场送行,到晚上也该偷偷烧纸钱,怎么会毫无动静?

    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抢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君珂一头撞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忽然觉得鼻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毛糙,戳人,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君珂定定神,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青布鞋尖,鞋头有点破损,用同色的布细心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