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笑

作者:天下归元



    “王爷死了。”

    蓦然一句惊得拓拔顿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瞪大眼睛,望着一脸平静的成王妃。

    “王爷死了。”成王妃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此刻,她唇角才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沉凉哀伤,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便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抵不过那无言的沉重,永夜的哀凉。

    拓拔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明明不相信,明明知道王妃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冀北的消息,然而看着她此刻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是真的。

    王妃怎么知道的,他已经不忍去猜——如果夫妻的情感,已经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心神互通,无需言语,那么一旦一方逝去,那又是怎样的绝望。

    “我听见他在呼唤我。”成王妃微微仰着头,对天际薄云露浅淡笑意,“于是我突然解脱,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我想解救尧国,也想回到他身边,但是现在,一切都很好。”

    她的手指离开琴弦,静静聆听对面城里的隐约动静,一霎间,昔日铁血镇国公主,凛冽重来。

    “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她喃喃道。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砰然一声,相伴了她多年的绝世名琴,从高塔坠落,跌成粉碎。

    远处城内百姓隐隐看见,哗然惊呼。

    “尧国水深火热,夷安何忍操琴!”成王妃用上全部内力的声音,声传数里,“此琴‘青崖’,自今日永绝。”

    “公主——”

    “二十年前我抱琴离国。”成王妃俯视下方,声音缓缓,“曾以为没有步夷安的尧国,会更安定和乐,百姓乐居。二十年后我弃家回国,千里奔驰,在昔日家国之前,被万军拒之门外,刀枪等候。”她眼睫微微湿润,“然后我看见百姓褴褛,屋舍破败,二十年前隐约记得的旧屋,至今仍旧在那里,没有修葺没有扩建,屋瓦破碎,便覆以茅草,我想那里应该依旧住着那家人,但也许父母已丧,也许家徒四壁,也许疾病缠身,也许,早已因为连年战乱,苛捐杂税,被逼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百姓中有人开始呜咽,有人大喊,“您看见的最靠近城门这一家,是乌麻子家,他家前年旱灾就死绝了,唯一一个小子被拉了壮丁,据说也死在战场上了!”

    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更多人开始大叫,“公主啊,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来救救咱们吧!”

    “我家也死了一半人啊!”

    “我二小子被征入军,至今生死不明啊!”

    城头上魏亦涛霍然回首,厉喝,“射他!”

    先前解释乌麻子那一句,明显是内力送出的,普通百姓不可能叫得所有人都听见,魏亦涛怎么能允许有人和成王妃一搭一唱,煽动民愤?

    然而命令一出,却无动静,半晌才有几个弓箭手,软沓沓地射出几箭,还没到人群就掉落,魏亦涛勃然大怒,“你们!”

    “将军,我们人可没有百姓多。”弓箭队的队长挑起眉,“熙和十三年镇海城头百姓被官兵激怒,冲击官府,杀死当时所有士兵的事,我可不想发生在我们身上。”

    魏亦涛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城下百姓已经鼓噪起来。

    “他们要杀我们!”

    “杀了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朝廷狗!”

    远处,成王妃唇角冷笑如冰晶,缓缓抬起手。

    一直有人关注着她的举动,立即有人大声呼喝,“别吵,听公主说!”

    “步夷安去国二十年,昔日旧属云散,今日当权者封门,故国难回,家园被毁。”成王妃声音微微哽咽,“一己之力,难挽狂澜。”

    众人沉默下来,是啊,一个女子,再大能力,也已经不是当年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她现在又能怎样?

    想起她功勋卓著,却被当权者一再鸟尽弓藏,百姓心中愤懑,霍然燃起。

    “然而步夷安既然已经来了,便永不回头。”成王妃蓦然拔高声音,琅琅语音,上冲云霄,“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她振袖,黑色大氅如乌云悠悠罩落,无人看见的暗处雪光一闪,她的身子晃了晃。

    “公主——”离得最近的拓拔看得清楚,蓦然一声恸呼,将脑袋狠狠抵在粗糙的树身上,死命碾磨,血肉模糊。

    “我还是怕痛啊……”成王妃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低眉对拓拔道,“告诉述儿,想让我走得心安,就必须要为父母寻到一块合葬的地方,不得低于王侯建制。”

    拓拔身子颤了颤——冀北出事,藩王属地封号必将被收回,王妃这个要求,等于要纳兰述必须重振家族。

    “是!”

    “我不能为你维持住冀北等你回来,”成王妃喃喃道,“但是述儿,我为你留下了尧国的星火,但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缓缓合上眼睛,脸色慢慢变得透明,“拓拔,记住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是……”

    “很好。”成王妃露出今日也是此生最后一个微笑,那一笑空灵开朗,明艳璀璨,恍惚当年,血火里城楼上,双手撑着蹀垛,等待着永定之乱尘埃落定的少女。

    远处城中,沉寂了下来,这一阵的安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沉沉的压抑和不祥的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魏亦涛压在城墙上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成王妃保持着那个微笑,最后一次仰起头,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软的云拂面而过,温柔如那人的手指。

    “夷安,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元征。

    有句话我没来得及说。

    嫁给你,也是我一生里最大幸运。

    她的手指缓缓落了下去,指尖一软,搭在了腰间衣结上,那里一个同心环,大婚之夜他亲手替她系上,自此二十年从未解开。

    这一生她身份尊贵,却血火相伴。人生里最后二十年,一颗决然刚烈,伤痕累累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涤荡血气,还一个人生清朗。

    原以为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梦寐难安,却有幸遇上他的平静和呵护,梦魂之外,终得安稳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