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这孩子身受福报,已无需在人世间遭受诸般苦楚,你又何必阻他往生净土,断其轮回之路呢?”脚步声近,一个温雅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背后响起。几个僧人转身回头,立刻恭敬地让开道路,对徐步而至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九幻师父,您回来了。”

    九幻随手摘下斗笠,深浅交错的雨光之下,露出一张似明似暗的面容,而他的声音亦如薄暮流花般令人无从捉摸,只让人听着,便似沉入了缈远的烟云。

    “万千皮囊之下,众生骨肉皆同。死去的孩子其实并非是你的孩子,这个孩子却原本是你的孩子。你与这两个孩子前世皆有宿缘,去者缘尽,来者缘生,你其实无需如此伤心,对吗?”

    他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托在手中,里面的婴儿隐约动了一动,发出细弱的哭声。那女子听到婴孩啼哭,微微怔住。九幻含笑注视她双眸,微光下神容如水,目色如幻,柔和的话语似乎能叫人忘记一切烦恼与悲苦。

    那女子便这样痴痴看着他,眼中泪水不知不觉滑落,竟任他用手中襁褓换走了婴儿的尸体。当他起身时,那女子失而复得一般,抱着怀中婴儿放声痛哭,似乎当真把他看做了自己的孩子。旁边众僧口念佛号,心中顿时都觉松了一口气。

    九幻将换来的死婴交给身旁僧人,转身向前走去。寺中灾民都像见到救星,争先恐后地涌至近前。九幻在人群中弯下腰,伸手覆上一名少年的额头。那少年躺在一张破草席上,本已高烧昏迷了数日,过了一会儿,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守在他身边的一个老婆婆喜极而泣,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多谢圣僧,多谢圣僧救我孙儿!”

    “不要担心,服了药很快便没事了。”九幻笑了笑,也不阻拦,起身将一粒药丸交给老婆婆,复又吩咐随行的僧人道:“给他寻点米汤送药,抬到殿中避避风雨吧。”

    此时那少年已能挣扎着坐起来,满目感激地看着九幻向其他正在痛苦中煎熬的灾民走去。佛寺中濒死的病人不计其数,只见一袭僧衣飘飘,他在人群中时走时停,温言低语,便有不少病人停止了呻吟,缓解了痛苦。

    随着九幻一个木棚一个木棚地走过,旁边僧人们忙得团团乱转,而他却始终一派从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丝毫不变。医僧九幻对于江左百姓来说,一直便是传说般的人物,此时救死扶伤,也不知令多少人脱离苦海,得以重生。

    进到下一个木棚,身边僧人探头一看,不由便叹了口气。木棚中一个中年男子面如金纸,神情委顿,破席下盖着的腿想来是被山石砸伤,两条小腿青紫肿胀,已经开始腐烂。

    “师父……求你救我……”

    九幻掀开草席看了看,眉眼轻轻一抬,道:“无论遭受怎样的痛苦,都一定想活命?”

    中年男子将头转向跪在泥地里哭泣的一双小儿女,吃力地道:“我不能死……求师父……一定救我性命。”

    九幻点了点头,抬手道:“刀。”

    旁边僧人取了短刀递给他,跟着满面不忍地低下头去。九幻伸手点了那男子身上要穴,对面前哭泣不止的两个孩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转过头去,不要看。”话音落后,只听那男子长声惨叫,草席下血水流出,混杂在雨地上一片触目惊心。那男子双腿齐膝而断,人立时便昏厥了过去。

    一刀断骨,一刀存命。

    白衣无尘,拂过污血浊世,持刀之人如那云烟中的佛像一般,似乎可以满足人们所有的祈盼和愿望,但这一刀之下,究竟是生存的幸运,又或是更深的苦难?

    旁边僧人急忙按照吩咐替那男子包扎伤口。九幻却已转身而去,离开前在两个吓呆了的孩子身边微微驻足,低声轻叹,“我佛慈悲,且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禅院中吧,莫要冻着饿着。”

    重重风雨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人间,但他温润的话语却令人感觉到存活的希望,痛苦得以暂时缓解,病困之中似有倚靠。四周百姓仿佛面对救世之主,纷纷口念佛号,对着白衣僧人的背影跪拜下去……

    踏过遍地雨血,九幻宽大的白衣消失在烟岚深处。进入佛殿后的禅院,四周顿时变得清静无比,没有衣衫褴褛的灾民,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唯有一排灰檐精舍在雨雾中时隐时现,浑然不像经历过天灾人祸的现世光景。

    九幻行至廊前脱下鞋子,低头越帘而入。

    室中光线骤暗,水声轻沸,隐隐飘荡着一缕缈缦的茶香。帘下花落,雨意氤氲,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暗影深处悠然传来,“一夕山中雨,林上风萧萧,不知溪水长,只觉钓船高。”

    九幻站在门侧仔细清洗双手,转身时徐徐吟道:“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雨定芭蕉湿,滴滴入昼禅。”

    “哈!”案前之人一声轻笑,茶水入盏,“外间人世末日,乱象丛生,你倒是禅心清静,一派气定神闲。东海现州四明湖的‘龙舌’,如今市面上一两黄金一两茶,且尝尝如何。”

    九幻踏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行至案前落座,“方才我进院时你注水多停了一刻,这茶水汽太重,已不能喝了。”

    茶案对面,微光底处,一个蓝衣银袍的年轻男子折扇轻展,摇头笑叹:“人人都道我是天下第一风雅风流人,却不知你比我挑剔百倍,我这名头当真冤枉。若非上次斗酒得了你一幅好字,今日这茶我还舍不得送呢。”

    九幻微微一笑,“来者是客,岂有让客人煮水烹茶的道理?今日风重雨寒,你又难得来一趟,且品一品这‘雪印浮云’吧。”说着他取茶布盏,随手轻轻挥去,身边沸腾着的滚水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那蓝衣男子眉梢一挑,“好掌力,比方才那断骨的刀法还要够火候。这‘雪印浮云’唯有将沸未沸之水才能带出真味,月余未见,你的玄通功法又见长进。”

    九幻道:“沧浪江万丈惊涛,你也去历上半载,下次再来我便未必是你的对手。”

    蓝衣男子微微扬唇,见他提壶冲水,便不再说话。虽然冒雨而回,但九幻一身僧衣却是片尘未沾,便似茶盏间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干净得令人心觉妖异。些许雨光自窗前映入,满室暗寂之中,唯有案前一抹白色的僧衣如雪铺就,随着他注水冲茶的动作,四周茶香氤氲,好似浮起了一片渺茫的雪雾,置身其中,颇有烟雪如幻、云深不知归处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