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雪落千宫,白茫茫一片。

    凝光走出宝合殿时,天际阴沉如晦,漫天风雪天罗地网一般笼罩大殿,只要身在此间,无论怎样都避不开、逃不过。凝光倚在廊前听着鸟鸣声声,出神地望着金玉雕栏上精致的樊笼,片刻后,她伸手将一个笼门打开。

    纤纤玉手,蔻丹跳动,一只又一只,不一会儿满殿鸟儿破笼而出,纷纷展翅高飞,冲向苍茫的雪空。

    凝光放走了所有鸟儿,自己看得开心,于是弃了珠履踩了冰雪,迎着碎玉般的雪粉拂袖轻舞。天地之间,独她一人,飞鸟盘旋,万千雪光映那一身紫衣重纱,仿若玉枝琼花漫空盛放。仰头看向天空,一片纯粹的白,雪花落在脸上有着淡淡的凉意,她只觉得痛快,尽情一舞也是淋漓尽致。却在这时,雪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样清亮干净的声音,却又似乎透着一股狂放之气,与凝光肆意的舞姿不谋而合。

    九天风雪溅红尘,一舞动人间,一曲惊神魂。

    廊前雪落如帘,从祁一身白衣随风飘舞,手中玉笛在唇,含笑看着赤足起舞的女子。他很少在白天的时候离开寝宫,此刻轻裘散发,伫立雪中,看去一派狷狂洒脱,与素日里喜怒无常的模样极是不同。

    微雪飘落,融作满地浮光,在他轻舞的白衣和她缠绵的发丝间轻轻流淌。凝光隔雪相望,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突然,她快步上前,来到他身边,“从祁,我们逃走好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

    从祁眸中光色一窒。玉笛声息,他伸出手,低头在她眼上轻轻一吻,微微笑道:“凝光,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冰凉的柔唇如同雪落,瞬间浇灭了她热切的目光。凝光被他拥在怀中,他的声音透过胸膛再次传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却无处可去,若不和他们一起毁灭,我们便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归于无。凝光透过他身侧倏忽的雪光,仿佛看到了这一场王朝落幕的残景,毁了他们,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一切……若非如此,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祁放开她,独自向雪中走去。

    风雪如舞,他一尘不染的白衣在天地间肆意飞扬,长发逐风,如墨的颜色。贵为九州之主的天之骄子,站在茫茫大雪中,举目凝视着天地尽头遥不可及的光芒。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多年之后的史书之中,亦没有人会记下这一刻绝美的画面,天朝怀帝的一生,似乎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

    楚堰江上踏月登舟,拊掌笑谈的翩翩公子;金龙宝座上杖毙重臣,肆意乖戾的无常君王;夜半深宫抚笛成曲,落花满身的孤单帝子;九重帐中辗转反侧,拥美入怀的多情男儿……

    “凝光,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来人!”

    随着他扬声传唤,环佩声响,自游廊尽头逶迤而至。十余名朱衣侍女出现在廊前,人人手托金盘,以优美的姿态依次跪地。内侍省监梅稷带着八名锦衣内侍冒雪立在旁边,脸上挂着经年不改的微笑,“娘娘,尚衣监已将册后大典时的鸾服凤冠准备停当,恭请娘娘过目。”说着略一挥手,两名内侍上前将那九重紫锦织金鸾缀云朝服小心翼翼地展开。

    殿前顿时一片华光明丽,映了凝光玉容雪肤,夺人的颜色。凝光漫然移步,但见凤冠宝饰、九树花钗、翡翠珠履、玉绶霞帔灿烂陈列,梅稷随着她的目光,在旁殷勤介绍,“娘娘明鉴,这套鸾服乃是尚衣监三百名精巧绣工,以昆仑冰岭的九色天丝日夜赶制而成,宫中百年存丝仅得此一件成衣,可谓绝世无双。襟前的羊脂合欢佩乃是西海古物,冠上宝珠十八颗,取自东海仙岛,皆是紫芒莹光,一般大小,分毫不差。这一双并头缠枝鸾凤钗以千淬之金,五色美玉镶琢而成,单是一寸凤羽便耗银千两。金穿玉妙莲化生耳坠配璎珞牡丹环,翡翠缠金飞天镯、累丝绣羽鸣春簪、金海水如意纹宝钿,还有这九丈铺霞百鸟朝凤飞仙云帔,娘娘且看这帔坠上的千丝对蝶穿花纹……”

    凝光面带轻笑,可有可无地听着梅稷如数家珍,却冷不防撞入一人怀抱。“喜欢吗?”从祁不知何时来到近前,抬手将她拥在怀中,“朕的皇后,必得如此雍容华丽,方不负这皇族天威。凝光,你可愿做朕的皇后?”他低声相询,额头抵上她的眉心,修长的眸中有种幽冽的色泽微微浮动,咫尺间凝视于她。

    凝光美眸微垂,忽然越过他肩膀,看到玉阶前迎面而来一个白袍少年。雪色白得刺目,那少年朱红的风氅火光般自她眸心一掠而过,带出笑意如丝。她轻轻侧首,在从祁耳边柔声道:“先前我觉着有趣,现在却又不稀罕了,你看谁喜欢,便赏了她吧。”

    从祁放声大笑,转身指了那些珍宝对侍女们道:“都起来,这些统统赏了你们!你们说,哪个想要做皇后,朕便让她做!”

    “皇兄!”

    话音未落,身后蓦地响起不满的声音。从祁闻声侧首,只见从祤站在雪中,正愤然地看着他和凝光。从祤与他目光一触,伸手一指凝光,道:“皇兄!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你对她这般言听计从,皇嫂不过为父请命,便被打入冷宫,举族抄家……”

    “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梅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打断。从祁突然挥了挥手,他便不敢多言,低头带着内侍们向后退去。

    从祁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从祤面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每一个夜氏王朝的君王一样,拥有一双清冽的修眸,近乎完美的五官,亦有着一身傲骨,以及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从祁唇角微微上扬,仿佛看到了一件美好的艺术品,每当他完成一首好曲,或是欣赏一件喜爱的乐器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祤,你也已年过弱冠,到了可以拥有封地的时候了。”他忽然转身,对凝光道,“你说,朕该将哪一处封地指给从祤?”

    凝光倚在雕栏之侧,从他身边少年锋利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憎恨、愤懑、甚至危险的气息。随郡王从祤,除皇长子惠素之外,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族宗亲。一个人心中的恨意,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凝光轻笑,懒懒收回目光,“万里江山,江左为最,江左七州,无出司、云二州者,陛下何不封随郡王于此?”

    从祤冷哼一声,侧头扫了她一眼道:“皇兄莫非没看今早的廷报吗?始安王起兵了!他们打着‘诛妖孽,正朝纲’的旗号,连下了青、封二州,十八万大军于蜀中誓师请命,恳求皇兄废此妖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