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从祁眼梢一挑,倏然而笑,“反得好!十八万大军,莫非这天下只有这十八万人想反?”

    从祤上前一步急道:“皇兄你好糊涂!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若不杀这女人,我天朝大好江山早晚葬送在她手上……”

    “放肆!”从祁忽然发作,骇得众人跪了满地。从祤被他目光扫过,亦是心头惊凛,低头连退两步,跪在了雪中。

    从祁负手看他半晌,眼底光色变幻。“朕不想杀你。”片刻后他以冰冷的语气掷出此言,仿佛瞬间换了一人,全然不似方才谈笑风流的模样,说罢将手一挥,指间玉笛噗地插入了从祤身旁的雪地中,跟着拂袖而去。

    “梅稷!宣朕旨意,随郡王从祤领江左布政使衔,晋南康王,督司云吴湖白江鹤七州军事,即日离京,未经传召不得擅离封地……”

    随着他高扬的声音,宽大的白衣若雪飘飞,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雪光映得天地一色,从祤抬头目送他远去,猛地以手捶地,面露不甘之色。

    天朝昭成三年冬,皇长子立。

    昭成四年正月初一,御医院医令肖文骋击登闻鼓,上书怀帝,跪谏于道,将怀帝御驾拦在了通往仙华宫的御道上。肖文骋将皇太子一年来的脉案呈至御前,请求怀帝收回立储之成命,并在奏疏之中具千言死谏,针砭时政,措辞异常锋利。

    肖文骋击鼓上书之时,贵妃出宫礼佛的銮轿早已到了伊歌城南的西山寺。此前凝光没有告诉任何人,亦没有铺张仪仗,通知寺中接驾。直到暖轿入了山门,西山寺方丈才得闻消息,带着僧众匆匆赶来迎接。

    一身白衣,斜挽素鬓的贵妃娘娘移步下轿,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进入寺内,却在青石古道的尽头突然停住了脚步。

    西山寺方丈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白雪匝地,梅林萧疏,一个布衣僧人醉卧其中,一任落红覆面,恍若未觉。凝光眉心微微一动,方丈以为她恼那僧人冒犯,急忙解释道:“此人乃是江左而来的云游僧人,今日不知娘娘驾临寒寺,未曾告知众人循礼回避,还望娘娘见谅。”见凝光凝目不语,复又补充道,“此人文雅多才,善诗善饮,且精通医术,听说江左之人皆称之为医僧九幻,连日来医好了不少病人,是以寺中才留他在此。”

    “他精医道?”待他说完许久,凝光才自那梅林收回目光,轻声问了一句。

    “是。”方丈合十答道。

    “劳烦方丈,着人请他来此一见。”凝光吩咐一句,循阶入殿。一名知客僧领了方丈法旨,去林中请九幻前来。却直到殿中三炷香尽,那知客僧才独自一人匆匆而回,面对方丈问询,回道:“那九幻说……说他从不移步就人,贵贱贫富,概无例外。”

    方丈蹙眉不悦,待要派人再去,忽听凝光柔声一叹,“罢了,他不就我,我就他便是。”说罢遣开所有人,独自往林中行去。

    林下雪光如烟,梅香如缕,那九幻此时酒过人醒,正于梅林之畔援手折花。凝光在他身后驻足,注目片刻,柔声问道:“这一树寒梅点缀风雪,尚未绽放,师父何故采摘其蕾,毫不怜香惜玉?”

    九幻回眸,目光于她眉目间略作停留,笑道:“梅花清寒芬芳,入药活血解毒,于此立春之际取其三分香骨七分实花,以金甑玉盎为器,佐以秋露冬雪缓蒸七日,可得梅露精华。以之调和东珠玉粉,制作凝脂香膏,敷面月余,则令颜色如玉,身具幽香,是为人间至美,又有何等香玉能够代之?”

    凝光微微敛眉,“奴家日前偶得东珠十八颗,并西海羊脂美玉一双,不知可佐师父梅露否?”

    九幻微笑,将数点花蕊置于掌心,答道:“夫人可于七日后遣人入寺,届时吾亲手调配凝脂相赠。”

    凝光闻言喜形于色,笑容纤柔于她眉目间平添妩媚,轻衣素颜亦是风情。九幻衣袖轻挥,指尖花影散于雪中。凝光便在这一地落红中轻敛衣襟,“奴家听闻师父医术精妙,今日特来相求。”

    两人转身对坐于梅树下的一张低案前,九幻并无意诊脉,只是袖手细观她容色,稍后道:“夫人不施脂粉而面若敷、唇似染,神清气雅,不似身染疾患。”

    凝光道:“奴家此来,并不为自身问医。”

    “哦?”九幻只是淡淡一声,静待下文。

    不知为何,凝光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垂眸轻道:“奴有一子,方值周岁,正是玉雪可爱年纪,奈何先天遭祸,胎中受毒,以至生来便心智全无,痴愚几如废人。奴家此来,是想请问师父,此症……可医否?”

    “啪嗒”一声轻响,数朵落梅坠散在案上,仿若溅开血滴一片。凝光自开口说话,十指便交叠袖内,紧紧攥着一串月白清莲佛珠,此时指间不期一震,线断珠落,悄然滑入冰凉的罗绮深处。

    “天下百病可医,唯独此症难医。”当九幻的声音如冰雪般融开在幽香流潋的微风之中,凝光终于抬头看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再问,“师父未见病人,当真断定此症无救?师父若肯救我儿一命,奴愿以举家荣华,终生供奉师父。”

    九幻依稀一笑,“我说难医,是因夫人此来非是问病,乃是问命。”

    “师父知命?”

    “夫人命中该无此子。”www.shuzhailou.com 书斋楼

    “天命果不可逆,何以令师父至此?”

    “医僧医病,不医命。”

    风吹雪起,落梅如血在九幻宽大的僧衣之间飘舞,掠起凝光颈畔青丝,红得分明,亦美得残忍。凝光望着花幕背后隽冷的容颜,渐渐地,眼底便多了些许浮沉的光阴。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她低低一笑,道:“奴生而失母,自幼无父,七岁上六亲丧尽,唯余此身,孑然无依。多年之前,曾有一人为奴占算,言奴命带凤煞,若逢灾劫,必伤至亲。奴此一生,早已了无牵挂,只一恩人在心,今日若以此子全他心愿,奴,百死而无怨。”

    说着她螓首轻低,对名满江左的医者敛眉一拜。九幻目光倏然轻波,片刻后,柔声道:“夫人佛缘深厚,自有贵人护佑。凤煞之命,若遇帝煞则成日月竞天之象,三百年相逢,生世相依,如金穿玉,水融雪,缘生几度,再难分离。夫人若能顺天应命,日后自将福报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