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令肖文骋跪在琉璃铺就的宫道之上。
对面九龙御辇停伫雪中,隔着内侍掀起的暖帘,唯能见到一角铺陈的白裘,却无人看得清金纱背后年轻君王的脸色。
五百金甲侍卫带剑执戈,不知于何时列队道旁。登闻鼓响彻九宫时,朝中三品以上重臣似乎不约而同,于一刻钟之内先后赶至,如今依序跪在御辇之前,白雪地里紫袍朱冠,声势甚是壮观。
金幔后哗啦一声轻响,似是怀帝将手中奏疏翻了一页,随着这轻微的声响,群臣心里都是微微地颤了一颤。
“好一篇千言谏疏,肖爱卿如此好文采,掌管御医院似是委屈你了。”过了片刻,御辇中传出怀帝漫不经心的声音。
肖文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叩首道:“臣本是神启十二年进士出身,因祖、父两代皆为本朝医令,陛下恩典,令臣兼管御医院。臣虽谨小慎微,侍奉天颜,却仍有亏职守,恳请陛下降罪!”
怀帝蓦地一声轻笑,但见纱帘一扬,他随手将那份奏疏掷出了窗外,“梅稷,给朕大声念,让众爱卿都听听,我夜氏天朝该当如何亡国!”
梅稷匆忙接了奏疏,才打眼看了两行,便噗通跪下道:“陛下,打死老奴也不敢念这大逆不道的东西!”
话音未落,忽听怀帝朗声道:“臣闻恋色伐性,尚气戕生,靡音丧志,任情生狂。今天子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君父威仪群臣,逐忠谋,轻启幸门,溺后宫,靡言不听。政事不亲,纵性藏怒于直臣,久辍朝堂,庙祀上罪于列宗。纲纪废弛,天下吏贪将弱,水旱靡时,九州赋役常增。良相弃市,中宫入罪,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复信其言,以痴愚稚子继承大统,此非天祸也?人祸也?国祸也?”
雪中百官人人听得汗流浃背,肖文骋不料怀帝竟过目不忘,随口将他奏疏中的言词一字不差地道来,不由蓦地抬头,看向数年来众人眼中恣肆荒唐的帝王。
“‘立诛臣身,虽死犹生’,爱卿当真是忠心可嘉,感天动地。”
末了怀帝轻轻掷出一句话,肖文骋似是恍然惊醒,叩首道:“臣具此谏之前已将遗书写好,只要陛下能够另行考虑国本之事,臣这条性命百死也值。”
“你这奏疏当真跟朕议的是国本吗?”怀帝似笑非笑的语气令人听着像是冷风袭面,接下来的话更是在众臣心里生生塞了一把凉雪,“一个御医令,竟能在奏疏之内将我朝国库开支、工部耗银、北境军费、官吏俸禄说得清清楚楚,朕倒不知,什么时候我天朝官员都这般精明干练了。”
一阵风起,扬得微雪如芒,御前金纱轻舞,一张俊冷的面容自轿中倏闪即逝。肖文骋举目之间,只觉那金纱背后若含笑意的目光带有某种无形的压力,而更多却是一种冷峭的讥讽,那是他从未有过,亦不甚明了的感受。
正当他再想开口说话,年轻的君王拂帘而起,漫然步下御辇,行走间将手一扬,“好一片如画江山,好一个忠臣良相,朕这个昏君跟你们相比,当真望尘莫及。”
一叠白笺随风而起,顿时纷纷扬扬飞了满天,在他修长的白袍和零星的雪花间如蝶飘舞。从祁沿着洁白的冷雪走向匍匐满地的群臣,肖文骋匆忙抓住一张飞笺,满纸赤字赫然入目,竟是苏氏一族抄家的清单:
“黄金一百八十柜,白银两千六百柜。天都良田九百四十六顷,各州四千八百五十顷,房产一千七百二十处,古玩珍宝共计一万三千余件……”
众臣之前,凤毓眉心微微收拢,非是因苏氏一门富可敌国的家产,而是他这宰相竟不知道这些清单是何时查获,又是何人送入宫中的。
御道当中,肖文骋手中攥着这张记录了天朝第一清高名门举族财产的单子,满目震惊。
“卿可知,一柜黄金,折银几何?一柜白银,所存几何?”
“黄金每柜一千五百两,约折银两万,白银每柜两千两……”
“卿可知,我朝国库一年所入几何?”
“去年八百万,今年,今年仅七百余万……”
“苏氏冤否?”寒风中龙纹广袖一掠而过,那双清光流离的眼睛生生将人钉在冰雪地里。肖文骋双手发颤,闭目跪叩道:“臣虽官小人微,不敢妄议朝政,但众所周知,苏相……苏相确实尽心为国,只是家族子侄众多,难以一一约束,此非一人之罪。”
从祁面若含笑,“你错了,此乃朕躬之罪!如此贤臣,以痴愚稚子为君,不才正当合适?待朕死后,你们便可为所欲为,文臣武将,各得其所!朕这般遂你们心愿,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肖文骋抬头道:“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再无子嗣,立储之事无需操之过急。再者,皇后乃一国之母,轻言废黜不祥,苏家纵然有罪,不应牵连中宫。倘若陛下定要立那妖妃为后,其子为储,日后必将女祸乱国,祸患无穷啊!”
从祁倏然沉下了目光,片刻后一字一句地道:“朕早便说过,不杀你们,天下难安。”
众臣无不闻言色变,眼见龙颜一怒,非但肖文骋难逃一死,株连之下,不知还将有多少人头落地。凤毓略一斟酌,当即徐声道:“陛下,臣听肖文骋之奏,皆是闻风附会、沽名钓誉之辞。他今日击鼓上疏,意在求名,陛下若因此杀之,反而成全他千古诤臣的美誉,天下人亦将以为他所言尽实,恐怕有损陛下盛德。”
从祁修眸微微一眯,“他求名,朕成全他。今日文武诸臣凡有敢替他辩言者,朕即令刑部会同御史台、大理寺,当朝清算其家产,你们谁要留名青史,不妨一试。”
近百朝臣,瞬间鸦雀无声。
雪地里静得死寂,静得骇人,满朝文武仿佛全都变成了冰雕泥塑,竟无一人敢再出一言。梅稷侧头微一示意,两列金甲侍卫执戟上前。肖文骋自知生路已绝,俯首待死,突然,却听一个妩媚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陛下,暂且留人。”
他诧异抬头,只见一顶鎏金软轿稳稳落在身前。
狐皮脚踏素白的衣,紫缎珠履纤柔的足,贵妃凝光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曼然步下了软轿。
一缕柔香,随着珠裙云袖袅袅而过的影痕逶迤飘雪。媚视烟行的女子越过群臣,来到白衣君王面前,星眸如水半含情,“下雪了,你答应我趁着雪景一起试那张古琴,宫里备了两瓶三十年的玉髓酒等着你呢。”她站在那里,伸手替他轻理衣襟,像是一位温柔的妻子于深闺春院之中同自己丈夫私叙情话。从祁看着她的目光渐渐转柔,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沉着脸不说话,方才骇人气氛却自缓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