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明宫前灯火点点,一众内侍远远立于雪中掌灯伺候。夜色极深,宫门前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灯光照在上面,晕得白地里一片暗红。
梅稷笼着手站在阶前,袖中装的是钦天监刚刚送来的旧档。他是肃帝元年入宫的老人,贴身跟了肃帝多年,复又伺候太子登基,入承大统,转眼已是二十多年。想当初进宫第一件差事,便是专门负责收取钦天监上呈御览的奏报,事后再送归存档,但从来没有一份案卷,像如今手中这份一样,叫人心神不宁。
封存这案卷的帝师莫不平,乃是历穆帝、天帝、昊帝、圣帝四代君王,辅佐了圣武、太和两朝盛世的一代奇人。据史书载,在他主理钦天监的那段时间,几代君王事必垂询,朝野密事洞察于胸,其人推生死、断天命,凡言无虚。便在昊帝朝时,他曾应召于帝后,以星相卦术推算天朝王气,留下这两行谶书一封密卷。昊帝与天后看过谶书之后,曾亲手封存了一方密匣传于后世,相传其中之物足以定江山、安天下,可保夜氏皇族百世无虞。
梅稷是见过这谶书、知道这密匣的人,也是跟了怀帝多年的人。勘不破的是谶言,猜不透的是帝心。登基不久便罢朝不理的年轻君王,一身才情沉迷音律书画,两耳不闻家国事,却暗中效仿前朝旧制,将宫里影奴秘密恢复。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报来的事情他不问,不报的事情他却清楚明白,手底杀孽,令得江山色变,荒唐风流,亦是旷绝一时。
“沧浪水,万重山,长夜尽处凤双飞,旧时红鸾曲,再奏惊云巅……”梅稷心中将谶书后半句词反复琢磨,已经发白的长眉不禁拧成了一团。依着怀帝的性子,怕不比他想得更深更远?只是心底下太过分明的人,又如何做得这九五至尊?正寻思间,听闻宫门响动,熟悉的白衣飘然而出。
梅稷收了心神,方要迎去,雪地里匆匆赶来两个内侍,到了近前暗影下低声道:“梅公公。”梅稷知道这是有事,便停了脚步。其中一个内侍俯身在他耳边禀报了几句。梅稷神色略变,“什么叫不见了踪影?她孤身一个女子,还能逃了不成?承平宫的侍卫都干什么去了?”
两名内侍低头站在雪里,不敢作答。
前面从祁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眸光轻轻一抬,正在替他整理风氅扣带的内侍心头微凛,向后退开两步,却见他随手一扬,踏上御辇,“传朕旨意,今晚给朕把宫中所有灯烛都点燃了!”
“是!”梅稷眉头紧蹙,转身向内侍们喝道,“还不快去!”
夜幕后的帝宫九门封闭,于大雪掩映之下,一片深沉寂静。但待皇命传下,随着自东苑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去的光亮,千重宫阙顿时变得灯火通明,直将雪夜映作白昼。
一队队禁卫迅速调防,并一众朱衣女官开始对各宫各殿进行查问,道是仙华宫走失了一只贵妃娘娘心爱的猫儿。如此情形,莫说没人出得了这九重禁宫,便是一只飞虫也无从藏身。从禋怀抱经书匆匆越过御湖往福明宫而去,站在桥上回头,眼见远处灯火如龙,人影往来,一张俏脸不禁有些发白。
此时,北苑和皇城玉华门间的宫道上,一辆白铜饰朱帷马车在两队人马的护卫下向着宫门方向驶来。玉华门前禁卫刚刚换防完毕,见得来人,执戈喝道:“何人大胆,速速停车!”
马车在宫道间停住,当前的护卫高声答道:“奉命护送南康王出宫。”
那领队的禁卫此时亦看清了马车上的蛟龙银饰,转身对巡视至此,正要离开的梅稷道:“梅公公,南康王的车驾,查不查?”
梅稷略一沉吟,亲自带了人上前,“不知是王爷的车驾,奴才们无礼了。宫门入夜便已落钥,王爷何故此时方才出宫?”
车中传来从祤的声音,“不知者不罪。本王去福明宫看望太妃,多待了一会儿,不想便这个时辰了,你打个招呼,让他们开宫门放行吧。”
梅稷抬头道:“王爷从太妃那儿来?老奴刚刚伺候皇上从福明宫出来,倒没见着王爷。”
“皇兄也去福明宫了?”车中从祤显然有些意外,一愣之后跟着道,“哦,本王辞过太妃后,便陪从禋在御苑说了会儿话,倒不知道皇兄来了。”
梅稷抬眼看了看那被重帷遮挡的马车,道:“宫里的规矩王爷是知道的,入夜后任何人出宫,都必须有内侍省与御林军共同签发的令牌,倘若奉旨,则需见旨意行事,否则禁卫们恐怕不好办事。”
从祤声音略带了不满,“莫非这点小事还要去惊扰皇兄不成?本王平日里这时出宫也是有的,便是在宫中留一宿也没什么,但明天一早还要奉旨出京,若误了行程,你们谁担当得起?”
梅稷道:“今晚宫中有些事务,老奴也是奉旨闭了九门,王爷既奉皇命在身,老奴担着点干系,跟御林军那边商量一下,自然可以放行,但眼下任何人出入都得经禁卫搜查,还请王爷恕罪。”
车门前垂帘猛地一掀,从祤蹙眉喝道:“放肆!难道本王的车驾你们也要搜查?”
梅稷不愠不火地陪笑道:“禁卫们身上担着宫里的安危,也是没法子的事。不然便只好委屈王爷在宫中耽搁一晚,事出有因,王爷明日晚些动身,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
从祤拂衣下车,“梅稷,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介宦官,圣意朝政岂是你可以随口断定的?本王今晚必得出宫,让他们速速开门!”
梅稷低了头,面上仍是恭谦的神态,“王爷息怒,是老奴僭越了,不过……”正思量措辞应付,听得禁卫军中一声令下,众侍卫齐刷刷向前行礼下去。
不远处遥遥亮起两盏灯火,片刻之后,又是两盏。待到八对十六名白衣侍女过后,便是两列青衣内侍,再往后一顶饰金鸾流苏宝顶仙游辇,在禁军的护卫之下自雪夜深处徐徐前行。快到近处,轿旁一名白衣侍女挑灯而至,对梅稷道:“是梅公公吗?贵妃娘娘问话,何事在此吵闹?”
梅稷此时也早已看清是贵妃的凤辇,赶上前站在灯下低声回了几句话。
“我道是什么事,也值得你这内廷大总管在这儿为难。”说话间环佩轻响,凝光举步而下。梅稷低头上前搀扶,从祤眼见他引着一身紫罗貂裘、华艳万方的凝光往马车走来,脸上不禁微微色变。
凝光人还未至,娇妩动人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南康王要出宫,你们也敢拦,看我告诉皇上,仔细你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