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醒来,身处一人怀中。两间精舍临山而立,四周雪落入谷,隔绝了人世红尘。
身边微凉的白衣,那人冷淡的气息,他以手臂轻拥着她,她不愿睁开眼睛,恹恹地靠在他肩头。外面雪声窸窣,这一室寂静中似乎唯有她的呼吸,与白瓷炉里那丝缕幽沉的香气交相缠绕。
忘尘之息,不知令人睡了多久,也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宫中想必已经开始四处寻她,凝光却一动不动,便似一抹燃尽的烟灰,认命地卧在香炉底处。
一只修长的手,慢慢拂过丝玉般的肌肤。
他指尖轻微的凉意令她想起那无数次梦境的结尾,梦中无论发生了什么,结局总是一样。漆黑的水底,缭绕的发,头顶光亮若隐若现,她只独自一人渐渐沉向湖心,等待着光明的消逝。多少梦境,都在这里重复,每一天每一夜,都在这里醒来,醒过来,浮上水面,再次孤身入梦。
凝光微微睁开眼睛,熟悉的声音似在光亮之外响起,“喝了这个。”
这声音极轻极柔,却又平静到冰冷。他将一盏药送到她的唇边,凝光羽睫轻抬,却仍旧不动。那人轻声叹了口气,“恨我?”
他凝眸相询,她透过浮绕的轻烟回望他的目光。帘下雪光仿若梨花满地,她总也忘不了三年前天都那一场梨花。入宫前的早春时节,他踏着迷蒙的细雨陪她行走在花林深处,素衣轻寒,三千花落成雪。
“恨我吗?”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问她,梨花雨下优雅的容颜,温柔多情亦无情。孽海中相见,杀戮里相逢,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可以用十年的时间去爱你,却也可以转身抬手,生生剜去你的心。
是魔是佛,不过一念之间。
那一刹那,凝光似乎回想起所有与他相处的光阴。繁华红尘,枯山静水,丝竹花海,极峰月明……那一点一滴的景与物,都在他的眼中交叠流淌。整整十年,他倾注了极致的心血,亲手将她训练成眼前这般绝色尤物,亦将这一颗心浸了他的神魂,亦冷亦暖真假间,难分难舍难辨。
凝光徐徐起身,低头轻挽发丝,“自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的命便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无论何事,不恨不悔。当初我误服毒药,你便已断言胎儿难保,是我执意求你,谁知最后却害了惠儿。下毒的呈妃你让她受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苦,死无全尸,惠儿因我一念执著,多受这两年折磨,今日他终究解脱,我当谢你,何来恨意?”
她微微侧首,刹那间只见他眼底莫名的波澜涌动,但凝眸细看,却唯余笑痕如丝。“喝了药,你方才气血逆冲伤了经脉,莫要留下病根。”
凝光这次不再拒绝,接了药盏轻浅垂眸,“你教我十年,我终究未学会这一份果决。”
他半晌未语,看着她的目光略带几分研判。“你已做得很好。”片刻后他抬手掬起膝上青丝,缕缕沉香落上白衣,在她身畔缭绕生烟,“再过几日,你便是天朝的皇后了。”
“可你要的东西还没找到。”凝光眉心微锁,他却显得漫不经心,“来日方长,我不着急。”
“来日方长……”凝光低眸,继而轻轻一笑,神情间便浮现出那种缥缈的柔冶。面前铜镜映了艳容,她随手自案前取过胭脂水粉,似对此处的每一样东西都极为熟悉。
艳极似血的曼殊花汁,七蒸七晒凝作胭脂,薄薄一抹,便是冶艳红妆,掩去指尖泪痕,眼底悲色,红唇如花,欲语还休的滋味。
镜中白衣隐隐,是他静立身后,光影中凝视。她将眼梢最后一抹颜色轻挑,望着镜中问道:“并非所有人都想见到我这个皇后,倘若现在有人要杀我,你杀不杀他?”
“我说过的话,你应该记得清楚,无论何时你只要在西山寺的佛前许愿,便总会心想事成。”
“那便愿我佛心中有我,六道八荒,我随他往。”
镜里眸光潋滟如丝,他伸出手,指尖沾了胭脂色,轻轻划过她温软的唇。凝光沿着他手指抬头,颠倒人间的绝色女子,此时心甘情愿伏于他的掌下,她是他自血海里救下的妖,亦是他在凡间历上的劫。纵然离开两年,梅林之下一面相见,他便清清楚楚,三千尘世中有此一人,是他致命的破绽,有此一人,他便永远破不了那上古玄通心法,参不透那一重生死境。
温润的容颜慢慢现出冷意,修长如冰的手指,沿着发丝抚上她的脖颈。她的血脉在他指下跳动,活色生香,微乱的衣发半松半掩,有种欲拒还迎的美。凝光蓦然感到他手底渐生的压力,重重烟色缭乱,在她渐促的呼吸间迷荡飞浮,眼前景色似被这烟香遮尽,模糊中只觉他俯身下来,唇畔的冷意令人深深窒息。
一丝轻微的呻吟自喉间逸出,凝光已然看不清眼前之人,但却轻轻在笑。若他当真舍得,那她又怕些什么?就此一死,他会永远记得她的模样。她闭目以待,可是他却猛地起身,拂手松开了她。
就在那一瞬间,凝光忽然紧紧抱住了他。
炙热的唇香,烟色纷乱飘荡,他返身便向她唇间吻下。他的呼吸她的暖,她的妩媚他的狂,仿佛有火焰自那肆意的气息中蔓延,不知是焚了他的心还是她的人,落成了灰便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声息纠缠,在四周幽冶的光影间化作丝缕飞烟,镜中倒影好似水月凌乱,夹杂着细微的低喘冉冉游荡,一片曼妙光色。柔衫软罗委榻,他温冷的唇滑过她的耳珠,最终停留在那里。她觉心头如火微炙,启齿轻噬他脖颈,不轻不重,若有若无,从他起伏心跳中感觉到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微微挑唇,柔声轻道:“你曾经跟我说,人生一世最大的乐趣,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惑人的魅,“我说的是当你有这个能力,乐趣才是乐趣。”
“这次你说过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蓦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一声,两声……钟声连绵,不绝不休,她的神情随着他目光变化,一炉香尽,两人衣发交错,遗下一室幽谧的光阴。走出这间精舍,她便又是那帝王的宠妃,祸国的妖孽,在芸芸众生之间,扮演一个又一个自己。他仍是济世救人的医僧,九州入手,谁也不知那清静的外表下,究竟生着怎样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