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帘动,映入刺目的雪光,凝光踏着烟香余韵在门前回头,含笑问道:“凤凰展翼,天地便将换颜,不是今日,更待何时?”
光明背后的人徐声道:“天时不可违,天命不可欺。”
一缕光亮随着拂开的垂帘静静照上女子眉梢,“我听说,昆山玉碎凤凰出,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拘禁凤相的诏书在翌日凌晨下达。十八金甲禁卫奉旨秘密行事,以议政为名将执掌天朝三省六部二十四府衙的中枢相臣传召入宫,随后便将之羁押在内廷司广霄宫。
满朝内外不闻一丝风声,原本可能传出消息的途径亦在田戎的暗中安排下全然封锁。凝光独自站在禁宫城门之上,亲眼看着押送凤毓的车马徐徐而过,一直穿过十二道禁门,消失在阴暗的天色中,眼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东方未明,层云压城,却在忽然之间,满城乌云背后亮起幽红的光芒,紧跟着数道天星破云而落,带着刺目的流光坠向宏伟的天都。
丝竹万千,在宽阔的大殿中游荡。殿外重云密布,歌姬们迷离的飞纱随身舞动,四面大开的雕窗透入阵阵长风,吹得满殿金幔如云,缭绕成烟。
极美极艳的女子,轻歌曼舞变幻,案上金樽注琼浆,殿下红尘尽浮欢。珠帘华灯背后,身披白衣的君王斜倚龙榻,执杯带笑,一杯接一杯的美酒,一夜不息的笙歌。
梅稷袖手站在珠帘之侧,眼见着歌姬们流星璀璨般在殿中散开美妙的金纱,耳边听得“哐啷”一声轻响,却是从祁又将一个空坛踢下了玉阶。旁边一个内侍得了他的示意,立刻又换上新酒。从祁将手一伸,这次连金杯也不用,闭目仰首便又饮尽半坛。
殿中九龙灯漏徐徐流转,早朝时间早已过去。满朝文武正在太极殿外等着皇上召见,以面呈追悼皇太子的表章,但是显然,皇上根本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这琉璃台上的歌舞从早到晚,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殿中的歌舞经了一段高潮,歌姬们纤腰袅袅,随着旖旎的箫声潮水般向后退开。从祁拍手叫了声好,坐起身来,“给朕赏!”说着随手一扬,便将那价值不菲的金杯掷了出去。案旁两个手捧玉盘的内侍趋前跪下,从祁修眸微细,看着正在争抢金杯的歌姬们道:“把后面的东西都拿来,全都赏了,你们所有人,今天谁能抢到多少,朕便赏他多少!”
四周顿时响起莫名的惊呼,以及难掩欢喜的窃窃私语。
忽然,一斛斛明珠美玉,带着耀目的光彩向着大殿洒去,一匹匹绫罗绸缎,亦像是云彩霞光一样溢满了雕栏玉阶。殿中的歌姬艺师、宫人侍女起先还有些不能置信,但见旁人抓了落下的珠宝塞到怀中,很快便惊叫着、尖笑着抢成了一团。
随着更多的绫罗珠宝洒下,殿中越来越乱,没过多久,就连伺候在玉案旁的宫人和当值的侍卫也按捺不住,纷纷加入了争抢的队伍。无数明珠跳动着滚向朱门之外,无数丝绸在半空中抛起又落下,那些原本斯文的、矜持的、老实的、胆小的、谨慎的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疯了一样推搡抢夺,丢衣弃帽,一任钗镮凌乱。
从祁手拎酒坛,站在殿前一口口喝酒,冷眼相看。
曼妙的长幔间,醉生梦死的余音中,好一番痴迷疯狂的景象。有的人被踩在脚下,有的人挥拳相向,有的人抱着滚在一起,有的人对着满地珠宝又哭又笑。失去了禁制的人们,面对着极致的诱惑,与一群争夺食物的野兽没有任何区别。
狂风入殿,阴暗的天际忽然明光大作。天星坠地,划过岐山帝宫,似乎照亮了整个伊歌城,亦映得这座晶玉镶就的琉璃台有如神光。云后猛然一声炸雷响起,紧跟着雷鸣滚滚不绝,带来暴雨将至的气息。殿中几近疯狂的人们皆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从祁仰首看着殿外风起云动,忽然冷冷喝道:“滚!”
酒坛带着寒冰样的水光在人群中溅碎一地,几个宫人被他掷物的内劲生生撞出殿外。殿上君王的目光中透出冰冷的厌恶,抬手伸向了座前宝剑。众人顿时吓得噤若寒蝉,稍后也不知谁先反应过来,没有人再顾得上抢夺珠宝,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不过片刻,华丽的玉石地面上只余了满目狼藉。四下里帷幔迎风狂舞,从祁徐徐自阶前步下,但是忽然,他又停住了脚步,转头向后看去。在他身后,梅稷微微躬身,道:“陛下,要下雨了,让老奴去把窗关了吧。”
从祁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道:“朕刚刚说了,谁抢到那些东西,便都赏了他,他们都想多拿一点,为什么你站着不动?”
梅稷似乎笑了笑,仍旧低着头,道:“陛下平时赏老奴的够多了,这些东西老奴其实也用不着,老奴伺候陛下一辈子,什么都不缺。”
从祁负手站在那里,雷雨将至,狂风吹灭殿中灯火,模糊了神色,“梅稷,你进宫多少年了?”
梅稷道:“回陛下,若从先皇在世时算起,老奴入宫整整三十二年,自东宫时跟着皇上也快二十年了。”
从祁有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他轻轻冷笑了一声,道:“跟了朕这么多年,你胆子竟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朕的命令都敢违抗。朕记得惊云山那边的神庙该换人了,你现在就收拾收拾,去那里守庙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便向殿门外走去。半空中一道闪电无声而下,蓦地将整座大殿照得雪亮。梅稷愣在原地,片刻后慢慢撩起衣襟,向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叩下头去。
惊电裂空自云中直下,倾天暴雨随之而来。
广霄宫中灯烛比其他宫殿少了许多,偏僻的殿宇在弥天大雨下显得阴森潮湿,虽不像刑部或是京畿司的牢房一样监栏深门、巨石筑墙,但外面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禁卫也足以显示出这是宫中羁押要犯的地方。
凤毓本是国柱之臣,位同宰相的中书令,自肃帝时便身兼太子太傅,御前赐坐,并赏禁宫乘舆。按理说这样的重臣犯案,哪怕是谋逆之罪,也要经三司会审,甚至群臣公论,方可定罪。像这样既不公开明示,亦无御旨诏书,便将人带入宫中秘密关押,自天朝立国数百年来,怕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凤毓独坐灯下,心知这场变故定然与太子夭折之事有关,现在将他羁押在此,皇上应该尚未决定如何处置,或许,还是顾忌着司州凤家。思及此处,他眉心的蹙痕略微深了些,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凤家的一个人,假若皇上当真决定以此事将他治罪,那么天朝大乱,恐怕不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