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戊申,晋贵妃为后,群臣具表朝贺。庚戌,巽国公子重策率使团至天都,随行三百余人,入住宣圣宫。
天朝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册后大典在太和殿举行。当日清晨,凝光与从祁登神极门,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接受百官朝贺。彼时暴雨初歇的天际有着血染一般的流霞,一直铺满了三千宫阙、玉宇苍穹,那样触目惊心的色彩与帝宫之上风华妖艳的女子相衬,成为神极门前每一个人终生难忘的画面。
此后许多年间,当人们再次提起这个统治了九州大地数百年的王朝,提起它最后一位皇后时,仍然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这个曾经翻覆两朝,令得无数人为之发狂的女人。然而现在的凝光却非常清楚,就是从这一天,她踏上了一条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条路上有着世间最残酷的权力、欲望、杀伐,亦有着她此生所有的爱恨情仇,黑暗与光明。
垂帘浅影,星星点点落在微湿的发梢,除去了凤冠霞帔的凝光仅着一件绛色罗衣,斜倚锦榻,静静望着一盏灯火出神。灯火背后的铜镜明暗成幻,依稀映出自己的眉目,仍旧是含情星眸如玉的唇,仍旧是流水青丝桃花颜,但凝光知道有些什么不同了,三年前她是别人镜中的折影,三年后当她做出杀死凤毓这一决定时,她便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她。
若要他永生不离,便让他刻骨铭心。
凝光轻轻一笑,外面氤氲的玉池中还带着曼殊花娇娆的幽香,有人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帘外。
“娘娘。”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又似乎带着几分压抑的热度,本不应出现在皇后寝宫的内廷都尉此时以一种莫名的目光盯着幽深的垂帘。
帘光微动,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指尖丹艳衬着腕上翡翠佛珠,令得赤色愈艳,而翠色愈满。田戎将一样东西交到那手中,看着帘后慵媚摄魂的身影,眼中不由透出炽热的光芒。
凝光似是感觉到他的注视,便向帘外浅浅抬眸,“你辛苦了。过些日子,我让皇上调你任御林军统领,往后自有你立功的时候。”
田戎面上闪过惊喜,复又压低声音道:“我所做的一切只为娘娘。凤相之事尚未公布于众,但瞒不了少公子多久,娘娘打算怎么做?”
凝光道:“今晚你替我送一样东西出宫,不要问是什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倘若出了纰漏,我也保不了你。”
田戎道:“只要娘娘吩咐,田戎必将赴汤蹈火。”
凝光隔着垂帘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便知道,只有你肯诚心诚意地帮我,一切小心。”
田戎走后,凝光方才启开他送来的纸卷,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字:福明宫。她目露思忖,稍后将那纸卷付之一炬,回到内室换上夜行衣,束好长发,悄悄离开寝殿。
因巽国重策公子来朝,商谈两国退兵议和之事,怀帝白日已起驾宣圣宫。此时大正宫中的御林军只留了八部内廷禁卫,较之以往严密的守卫显然松懈许多。福明宫因隔着一泊御湖,不与其他宫殿毗邻,因此入夜之后便格外清静幽寂。
凝光此来不为其他,乃是为寻昊帝时传下来的一只密匣,据说那匣中事物左右天朝王气,历来为皇族所密藏。凝光入宫两年后,凤释自家藏古籍中得知密匣的存在,遂命她留心寻找,福明宫乃是先帝宜太妃清修之地,密匣若在此处,倒也不足为怪。
深夜里时有微雨飞浮,古树回廊间灯火幽宁,斜映着光洁的石阶,不闻丝毫响动,唯有佛殿里平和的诵经声隔着雨夜传来。
“身见不忘,即我见不忘,即我所有见不忘,以此故有四相,故多烦恼。能然手指,则先能舍身,身见断则我见断,我所有见断,而一切烦恼亦无不断矣……”
佛殿内并无宫人侍奉,凝光心知宜太妃目不能视,便在雕窗背后悄然驻足,静听那《妙法莲华经》中的句子,想等宜太妃熄灯去睡,再寻找密匣所在。然而此时,宜太妃诵经之声却忽然停住,跟着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何人?三番两次到这福明宫来做什么?”
凝光心下一惊,但见宜太妃背对门口盘膝而坐,显然不是发现了自己,却不知她如何察觉有人进殿。此时宜太妃再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去吧,免得被侍卫们发现,惹来杀身之祸。”
凝光虽觉她话中另有所指,却也不敢再多逗留,当即抽身离开。方要转出福明宫,却见有个黑衣人穿花过柳,向着临近湖畔的寝殿而去。夜空云深无月,凝光无法看清那人的形貌,但从对方身法却可判断其人武功不弱,乃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不由心下生疑,随即潜身跟了过去。
那人一路不停,甚是熟悉地到了后宫寝殿,跃入回廊,在一扇窗下停住了脚步。凝光仗着轻功高明,闪身至他身后不远的檐柱背后,借着殿前灯火悄悄看去,只见那人是个剑眉朗目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独自靠在殿外,看着窗上映出的一个剪影,也不说话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窗内灯火微晃,有人“啊”地一声,而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你……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见你了吗?”
凝光认出说话的是从禋公主,越发觉得惊奇。这时那男子低声道:“我只是想听你说说话,你不见我,我也不见你,不算违你的誓言。”
窗内从禋道:“我既然在菩萨面前发过誓,便不能欺瞒菩萨。你快些走吧,宫中守卫森严,若被人发现我可救不了你。”
那男子轻轻一笑,道:“你们的侍卫现在大半都在宣圣宫呢,我要来便来,说走便走,谁也奈何不得我。”
从禋沉默了片刻,道:“你来了也好,上次我忘记了,有样东西该当还给你。”说话间那雕窗敞开一条缝隙,她将一个金环放在了窗台上,“再过些时候,我便要嫁去西海了,这个是你前次丢在宫里的,因我捡到了它,才累得你几次入宫来寻,以后……以后你便不必来了。”
那男子剑眉稍蹙,转向窗前问道:“莫非你当真想要嫁去西海?”
从禋轻声道:“皇兄说于阗国世子知书达礼、一表人才,他一定会好好待我的。”
那男子冷冷哼了一声,道:“于阗国世子算得了什么,待我巽国大军……”话说一半,忽然警醒,下面停住不言。凝光听到“巽国”二字,心中蓦然震惊,不料此人竟然来自敌国,再回神时,便听那男子道:“这东西是我家传的,此生此世只赠一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从禋道:“我知道,但是我要嫁人了,你……”她停顿了许久,最后似是下定决心,“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再不走,我便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