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南临南洋,北面毗邻□□南越地界。境内多山涧湍流、多密林猛兽,炎热潮湿,瘴痋难防。五代之前,乃属中土辖治,而五代之后,土人立国,转为自治。陈天平入四夷会同馆后,馆中官员苦于他的玉玺、印鉴、勘合文牒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在逃亡中被抢夺,不敢确证他就是陈日焜之子,更不敢上报,只得私底下去报告段昶。段昶亦是犯难。照理说括羽和左钧直二人一个长在南越,一个熟知南洋诸国事务,最能证明。然而显然他二人都不可开口,便是开口,也无法作为证据。
可这事又不可不查。交趾乃□□属国,陈日焜是女帝黄表金印所御封之国主,倘陈天平所言属实,那么黎季犛篡位之所为,便是向天朝挑衅,轻辱天朝国威。恰这时黎季犛遣使入朝,请求册封。段昶与明严议定,在交趾使臣觐见时,带出陈天平。那些使臣果然见之色变,在明严威仪之下,不得不坦陈一切,承认陈天平就是陈日焜之遗嗣。事实与黎季犛所陈表文全然不符。是欺君。左钧直在南城置下的这一个小院子,乃是有了好些年头的老房。老房固然接人气接地气,然而时日久了,也难免木朽瓦烂,满房顶地生起杂草,成了飞禽爬虫的乐土。
段昶和莫飞飞去那院子时,便见茂密参天的桂花树侧的屋顶之上,趴着一个灰衣人,旁边蹲了只白毛大狗,叼着个大竹篓。“姐姐,有一个窝。”“什么窝?”“鸟窝。”“我问你是什么鸟!”“光看蛋我怎么知道是什么鸟……”那人噗啦噗啦地拔了草,丢进大狗衔着的竹篓中,碎瓦片小心拆了,用新瓦换上。一人一狗,干得十分欢腾。昔日横扫千军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做着修房葺瓦的杂碎活儿。段昶和莫飞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轻敲了门,括羽从房梁上站起身来,背着明亮日光,修长身影从屋瓦上一直投到院中。
“进来吧。”看着括羽慢吞吞从梯子上爬下来,莫飞飞愈发的窘迫。往日,别说这矮房子,就算是巍峨宫殿、千仞绝壁,哪里不是由他去来自如?莫飞飞纠结着,吭吭哧哧道:“那三根针……我……”括羽很认真地问:“会生锈么?”“……”莫家百年引以为傲的灵枢九针连带莫飞飞的自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莫飞飞哭了一声,“老子再也不同情你了!”左钧直闻声从隔壁厨房走过来,姿容清淡,手上拿着围裙。见到段昶和莫飞飞二人,略微有些吃惊。“段大人?莫大人?稀客。”括羽刚洗完手,就着她的围裙擦了擦。左钧直戳了戳他,低责道:“怎么不倒茶?”括羽委屈道:“这位段大人只喝西湖龙井,那位莫大人只喝云雾毛尖儿……”段昶和莫飞飞二人尴尬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不挑……额,我们不渴……”左钧直笑问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段昶和莫飞飞两人对望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括羽手搭凉棚,眯着眼望了望渐渐升到正空的太阳,“你们其实是来蹭饭的吧?”“……”“不是啊?那姐姐啊,就煮爹娘和我俩的饭就好了。”“……”左钧直噗嗤一笑,返身回了厨房。莫飞飞望着一闪而逝的窈窕身影,摇头叹道:“括羽,我还是不懂,你是怎么看上她的。”括羽瞟了段昶一眼,给他们各倒了杯白水,慢条斯理道:“老婆是给自己喜欢的,不是给别人喜欢的。”段昶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你看我-干嘛!”括羽敲敲桌子,“说正事。”段昶唉了一声,给他讲了交趾陈天平事件的始末。眼下礼部、鸿胪寺和四夷会同馆都在烦恼这一事该如何妥当处理。他这个提督四夷馆少卿,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拖了莫飞飞来来问问括羽和左钧直,其实也是想顺便来看望看望他。
括羽笑道:“这还不简单,先礼后兵。”段昶愕然,“你也懂外事?左钧直教的?”括羽摇了摇手,“非也,这是我的做法。如果你们去问那个傻瓜,她只会告诉你们先也礼,后也礼。”段昶问道:“怎讲?”括羽道:“你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复立陈天平,还是承认黎季犛。以我对黎季犛的了解,此人狡诈多变,心野手辣。我的建议是立陈天平,杀黎季犛。”那一个杀字咬得甚重,毫不拖泥带水。没料到困扰了外事诸衙好几日的事儿,在括羽看来是如此简单明了。段昶和莫飞飞面面相觑,心中却不敢认可括羽之言。
四菜一煲,麦饭葱汤。豆腐白菜,被左钧直拿瓦罐并着炒过的猪腿肉一同小火长烩,揭开瓦罐盖子,浓香四溢,让人口水横流。刚生出来的小黄瓜,不过拇指长,用特制的酱汁拌了,咬一口酥脆清甜,后劲是酱汁的绵香,余味无穷。大骨同萝卜炖的汤汁浓白如奶,也不知是用多少种料一同熬出来的,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入口更是满口鲜香,连舌头都想吞下去。莫飞飞吃得都要哭了:“括羽!我要搬进来和你同住!”段昶道:“左叔父,您这里还要教书先生不?我来教,不要钱,供饭就行啊!”括羽叫道:“喂喂喂,别忘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左钧直果然给段昶拟了个十分详尽完整的方案,建议先遣行人司、四夷会同馆官员同相关监察御史赍诏问罪于黎季犛,命他复陈其事。
随后视其反应而动。倘是他愿意让位,则削其实权,立陈天平为王。倘是他不愿让位,则与之重新勘定两国之边界,令其归还此前两国争议之土地,探察其臣服诚意几何。不到迫不得已,不兵戎相见。她甚至连诏书、辨明地界函件等都一气呵成地草拟出来,看得段昶和莫飞飞目瞪口呆。“之前历朝历代的地界议定书和史志文献你都看过么!”“段大人忘了,我从东瀛回京后,你不是打赏过我上万页的交趾文献么?”段昶费力回想,才想起来却有其事,当时不过是想为难为难左钧直,顺便给皇帝传个信,没想到那些文献竟都被左钧直看完了。
别说她何等聪慧,仅仅是这等勤苦,已经是其他人所远远不能及的了。又见她果然如括羽所言,礼而不兵,心中暗暗叹息。括羽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郑重叮嘱:黎季犛习于变诈,无论说什么,绝不可以相信。回去路上,莫飞飞忽道:“今日-他说的话,不可以告诉皇上。”段昶点头叹道:“他没有反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弘启八年四月初,□□行人等使臣一行前往南越,向黎季犛赍诏问罪。次月,交趾使臣随众返还,表示愿意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黎季犛亲自书信谢罪,自陈悔意,甘愿让出王位,同时也愿意将过往所强占之地域奉还天朝。
群臣未料到黎季犛竟然如此恭顺,纷纷上表赞颂皇帝陛下天威煌煌,德服四海。明严、姜离、段昶等人俱心怀疑虑,然而陆鹤、左载贤等三公九卿,皆力陈应该信怀远人、善待黎季犛,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这样黎季犛便会感怀恩德,不思再反。更何况届时陈天平由使臣及南越官兵护送,直至登基为王,黎季犛便是想作乱,也断无机会。这时黎季犛表书又至,诚挚拜言:……天军与天平远临,臣当亲率国人,恭迎境上……明严终于下定决心让陆挺之为使臣,遣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右副总兵罗汉等人率官军五千,于六月护送陈天平回国,并封黎季犛为顺化郡公,以示安抚。
夏日日落晚了许多。吃罢了晚餐,红日仍悬在西天,漫天的火烧云绚烂至极,赤中带着紫的颜色看得人心醉。高墙的另一边传来丝竹雅乐和孩子们清澈的嗓音,这一日有晚课,翛翛教那些孩子们丝竹管弦和词曲歌唱。左钧直一手挽着沐浴后尚带水气的长发,一手拎了个凉水壶到小院的石桌上。石桌白日里被晒得滚烫,她轻轻碰了下,仍觉得热得烫手。“你在这里看书,不觉得热么?”括羽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半倚着身后的葡萄架,悠然自得地翻着薄薄一本泛黄的书卷。
左钧直看着自己穿着轻薄的白麻衫子,都觉得浑身还在滋滋地往外冒汗,他穿得一本正经,竟然还是干净清爽,一粒汗也无。括羽见她浴后长发水汽氤氲,白玉面庞上透出玫瑰般的色泽,不由得眼色黯了黯。长臂一勾,将她勾进了怀里,探手便往她胸前高耸处摸去。左钧直惊喘了一声,死命抓着他的手掰开,挣脱来微恚道:“热死了都!”然而一抬眼,见他眸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欲色,心头吓得一颤,忙扯开说些高雅的话题。“今天看的什么书?”“道德经。”左钧直震惊了一下,这死孩子读史读集读得多,经书和子书向来不大爱碰,今个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看起道家来了?莫非这死孩子还在想什么“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之类的事儿?“读到哪儿了?”“四十二章。”左钧直嗷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可哪里敌得过括羽这练家子,不出两步就被拖了回去!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负阴抱阳你二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