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不想起你的时候,她在哪座城市都能混得如鱼得水,可是一想起你,歉疚感就万蚁噬心。

    她从没为你做过什么。

    她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她年纪渐长,儿时许多玩伴都已尘埃落定,你开始担心她尖刻的性格无法获得尘世幸福。

    而你不明白的是,她已经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幸福。

    即使有,她也不认为自己具备获得幸福的天资。

    她无数次对友人说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孤独终老。

    她以不羁的姿态,说着这世间最残酷的玩笑。

    她有时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距离理想中的自己那么遥远。

    那么,那么遥远。

    天黑了,D镇就在前方,两个月的干旱期没有见过一滴雨,却即将在在这座小镇迎来一场暴雪。

    我的眼泪流完了,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只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吗,只是因为明白了人生必须放弃的一些可能吗?

    若你问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我只能回答你四个字。

    万念俱灰。

    我万念俱灰。

    二十多年来,我东奔西跑,过得乱七八糟。

    我仿佛做了很多事,又其实什么也没做。

    我仿佛去了很多地方,并且在那些地方生活过,其实我又不曾真正属于过它们。

    让我告诉你,那一刻是什么击败了我。

    挫败感。

    生而为人,面对命运的锉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哭完你要记得笑}

    在我回国很久之后,C还在我的Facebook上留言说:“JOJO,我依然在人群中寻找你的笑容。”

    我们认识得很意外,细想起来,却又似乎是必然。

    进入D镇之前,破旧的大巴车在山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在一个转弯之后,万家灯火连绵不绝地进入视野,就像整个星空被倒过来。

    我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了话。

    你应该自己去看看,否则你永远也不知道那样的景象有多美。

    入夜,温度低得已经超过了我所能够承受的范畴,一进旅馆我就用电热杯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没等它冷,就直接灌进腹中。

    门口一个好心的美国老太太说:“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很不错,我带你们去吧。”

    那顿晚饭我和Jenny一人要了一碗汤面,一盘饺子,撑得几乎快吐出来,隔壁桌一个美丽的老太太一直看着我们笑。

    同时在笑的,还有坐在柜台里的C。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除了点单和结账,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和Jenny在经历了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之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琐碎的龃龉,在D镇的头两天,我们经常分开行动,我背着相机去山里拍照,她在小巷子里寻找传说中的酸辣粉。

    这段同行的友谊岌岌可危,我们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疏离感横隔在我们中间。

    谁也没有主动来打破它,整整两个月的行走,彼此都已经疲倦不堪,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报以顺其自然的态度。

    那一天的上午,我在C家的餐厅里点了一份煎饼和一杯热牛奶,用WIFI上了一会儿网,在此之前我已经在网络世界里消失了半个多月。

    在私信中我跟丛丛讲:“我好累,好想哭。”

    她说:“没事,就快回来了,家姐给你准备一堆好吃的,回来好好儿养着。”

    这句话一弹出来,我就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来,这一哭,就收不住了。

    一个日本女人走过来问我:“煎饼好吃吗?”

    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她看到我的面孔,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连忙欠着身子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对面坐下来一个人,心想日本妞儿你有完没完,好不好吃你不会自己点一份吗?

    一抬头,便看到C温和的笑脸,将一沓纸巾推到愣着的我的面前,轻声说:“哭完之后,笑一笑。”

    我在印度的行程中接受过很多人大大小小的帮助,但这一次却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众所周知,我是一个不轻易示弱的人,再亲密的人也极少看到我的眼泪,可是那一天,我的脆弱与慌张,被这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尽收眼底。

    我后来几乎是逃走的,甚至没来得及认认真真说一声谢谢。

    直到离开D镇,我和Jenny经过了冷战又恢复到热络,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们每天都会去C家的餐厅吃饭。

    后来那些天他经常放下本职工作,跑来跟我们聊天,问起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甚至连他们餐厅的服务员都跟我们熟络起来,送餐时给我们的笑脸总比给别桌的要多。

    他总是坐在我的旁边,我能够很清晰地从侧面看到他脸上的纹路,他跟我们的交谈几乎只在讲英语,但他告诉我们,自己一直在自学中文。

    他的练习本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甚至可以说工整得有些幼稚,正是因为这种认真的态度,才令我感到心酸。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离开家乡时,他是一个随着命运迁徙的懵懂少年,他并不知道那样的离开也许是永远的离开,从此岁月的沙尘,滚滚扑面。

    与至亲再相逢时,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青涩少年。

    他们这样的人,有着世上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乡愁,当年祖辈的决定,像一把利刃割断了他们与土地,传统,宗族友群的连接,他们寄居着,在哪里都没有根。

    这样漂泊着的心灵,需要不可预计的时间来抚慰。

    离开的那天我们照例点了一堆食物,因为那是整个印度行程中最“中国”口味的餐厅,然而到结账时,C一分钱也不肯要,我急得差点儿哭起来。

    他一直笑着跟我讲:“你哭完之后记得笑啊。”

    那是一个属于我们的秘密,在那个无助的上午,我像一个只能在陆地上生活却被迫潜入水底的怪人,而他递过来的那几张纸巾,则是救命的一口氧气。

    告别时我双眼通红,反复强调:“如果你来中国,一定要找我,好吗?”

    他大力点头的样子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Imlesbian}

    我们在D镇住在一间由克什米尔人合资开的旅馆里,他们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是热心的大叔,还有一个是玩世不恭的卷卷毛。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小孩儿,最大的十九岁,负责房间清扫,另外两个十四五岁的则是厨师。

    我们都很讨厌那个卷卷毛,平日里他好吃懒做,言谈举止之中总透着一股傲慢。

    在我与Jenny分头行动的那两天,我总是一个人在庙里转转经筒。

    第二天下午离开的时候,一场冰雹兜头砸下,狂风大作,霎时,浓云蔽日,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整个晚上,我和Jenny在旅馆大厅里如坐针毡,分别咨询了去德里的班车时间,我们甚至回房间把各自的行李都收拾了一遍,看起来,我们马上就要分道扬镳。

    然而,就是那天夜里,扭转僵持不下的局面的契机到来了。

    一夜大雪,天亮后,推开窗,小小的D镇成了童话世界。

    班车停开,我们哪里也去不了,谁也无法离开。

    所有的异乡人都被困在了这个只有两三条街道的山中小镇,遗世独立。

    到了这时,我和Jenny不动声色地再次结为联盟,一同对抗这突如其来的种种意外。

    人类真是的这个星球上最奇怪的动物。

    伍迪艾伦在《午夜巴塞罗那》中塑造了一个只肯用西班牙语写诗的老人,他拒绝将自己的诗发表,这是他对人类的惩罚,理由是他不满人类一直没有学会如何去爱。

    亿万年前,人类刚刚从猿进化过来,对自然界的一切都怀着恐惧和敬畏,风雨水火什么都怕,一道雷电就吓得屁滚尿流,唯独不怕同类。

    亿万年过去了,人类社会经过了无数次演变,战争,复兴,革命,现代文明发展到如今,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我们什么都不怕了,只怕同类。

    我们连如何与同类相处都掌握不好。

    暴雪封山,断水断电,我的生理期提前到来,所有御寒的衣物都已经穿在身上,仍抵不住寒气往骨子里渗。

    看起来,那好像是我在印度最苦的一段日子,但事实上,我非常快乐。

    每天我们都要通过很辛苦的方式去C家的餐厅吃饭,一路上,我们要极力躲避爱打雪仗的人们。

    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似乎没有轻重概念,只要看到外国女游客,便热情洋溢地掷来被他们反反复复拍得特别瓷实的雪球,一旦被打中,真是疼得人想死。

    偏偏他们还不懂得看人脸色,误以为这些外国女游客热衷于跟他们玩躲猫猫的游戏——直到那天Jenny冲过去,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一边哭一边揍他们,这种情况才得以缓解。

    从此之后,在D镇,便留下了中国女生不好惹的传说。

    那是近年来我难得的一段轻松的时光,每天披着廉价的绒毯在山里散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没有网络,手机也像死了一样寂静无声,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写日记。

    傍晚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看夕阳,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在山间星罗棋布,时间缓慢地流过,偶尔过路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

    很久之后想起来,那大概就算是最好的时光吧。

    晚上在旅馆里,沉默寡言的那位掌柜在厨房里支起一堆火,把我和Jenny叫进去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