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成功地引起了摊主的注意。

    这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生,穿着白色的Tee和牛仔裤,干净利落,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开口问:“你要买吗?”

    我回过神来,问了一下价格,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七十,不议价。”

    当时我就想骂他了,你这不是坑人嘛,可是我一吞口水,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耸耸肩,遗憾地走了。

    没走多远,兔子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又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它耷拉着的大脑袋和被夹子夹住的长耳朵,怎么就那么准确地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咬牙回到那个摊位前,恶狠狠地问那个男生:“真没少?”

    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送给你吧。”

    这个男生就是顾恒,算起来他是我师兄,同系,高我两届,家住本市。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个摊位是他哥们儿的,那天傍晚他哥们儿去买吃的,他不过是帮忙照看一下而已。

    我没有接受他的好心,像是赌气一般甩了七十块钱在摊子上,然后抱起兔子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就走了,事后顾恒形容我当时的气势有种名士为名妓赎身的豪迈风采。

    我不知道后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打听到我是谁,住在哪栋女生公寓,只是那天从澡堂出来,我头发上还滴着水,就看见他坐在楼梯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他在等的人是我。

    果然,当我走近之后,他站起来,挡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七十块钱一边扇着一边笑:“嘿,季西柠,我来还钱给你。”

    夏天的风从我们身边轻轻吹过,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恒没花太长时间就把我追到手了,那时候我澄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一块冰,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周旋,猜疑,你进我退的这些技艺,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的。

    像大多数初涉情场的少女一样,那些傻乎乎的问题我也问过。

    你这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

    学校里美女这么多,你怎么偏偏看上了我?

    你爱我吗?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那时的顾恒对于我提出的所有问题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说:“学校里的美女是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花七十块钱去买那只兔子啊。”

    多年之后,我经历了种种聚散,明了了人生的无常之后,想起那些年少的誓言,我知道,那时的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没能说到做到,也许只能归咎于当初我们太年轻。

    彼时,我坐在“时光无声”,笑嘻嘻地看着好久不见的蒋南,我觉得那是生平我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我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我身边。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雨,顾恒叫我和蒋南等一下,然后便一头冲进了雨中,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把刚买的雨伞。

    我们把蒋南送到车站,我恋恋不舍地跟她说:“你有时间一定要多找我玩。”

    她笑着点头。

    从那之后,蒋南出现的次数便渐渐地多起来,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影,顾恒与蒋南之间也渐渐熟稔。

    我并非愚钝,出于女生的直觉,私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也会旁敲侧击地问顾恒:“你对蒋南印象怎么样?”

    他不是第一次谈恋爱,我这种拐弯抹角的问题,他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西柠,你不要胡思乱想,即使我对蒋南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郑重,容不得我不相信他的诚意。

    我一感动,便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羞愧,一羞愧,便觉得无以为报,应当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这事说起来只有四个字,但真正实践起来……我得承认,我和顾恒在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一片空白。

    若干年后,我流连过多少陌生的床畔,经历过多少生死攸关的情感,对于男女之间这些俗气又美好的事情驾轻就熟之后,感怀过去,仍然怀念那年深秋我们的青涩和笨拙。

    先前好几次,到了最后关头,我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突然便大哭起来,吓得不知所以的顾恒手忙脚乱地安抚我,他以为我只是怕疼,却不知道这恐惧背后深层的含义。

    我想起年幼时那扇门后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往日里威严的她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低声的娇喘……我还想起年少时我曾蹲在路边哭着对我的一个好友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声音和那张苍白的脸又回到我的眼前,就像闪电一样击中我。

    我既恐惧又委屈,除了哭,我别无他法。

    最后那次,我们的房间正对着一棵大树,大风刮过,金黄的落叶从窗前渐次飘落,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顾恒,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前细密的汗,干燥的秋天,房间里盈满了温暖的潮意。

    我闭上眼睛,听见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最开始只是简短的一句,渐渐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成一股海浪,他的臂弯是海浪中摇晃的船。

    我爱你。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原来这么动人。

    我的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单独跟蒋南出去逛街的时候,我没忍住,把这事跟她讲了。

    “那你记得要做好保护措施,千万别像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飘着的。

    过了几天,她来学校找我,神秘兮兮地把我拖到田径场边坐着,说有东西要给我。

    那是一天中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间段,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往日里再熟悉的事物在这时也显得狰狞而诡异。

    而熟悉的人,在这一刻也显得陌生。

    我们坐在台阶上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临走时她终于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了,我拆开包装一看,当时脸就红了。

    那是一盒避孕套,但区别于日常所见的那些,每一个上面都有非常可爱的卡通小人,一套十二只,正好是十二个不同的颜色。

    “我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是限量版,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拿着那盒礼物,心里那句谢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节假日里那些饱满得扎一下就会爆的气球。

    “你要是不好意思随身带着,就拿给顾恒,男生方便点儿。”最后,蒋南好心地提点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一转身就按她的话去做了。

    但有点儿奇怪,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告诉顾恒这样东西的真实来历。

    蒋南叮嘱过我,两个人之间发展到了我和顾恒这一步,接下来便是两种走向,一种是男生对女生越来越好,因为他明白这个姑娘出于百分之百的信任才会同自己做这件事,另一种,则是男生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因为曾经最渴望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神秘感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乏味。

    她最后特别义正词严地提醒我:“西柠,你一定要掌握主动权,前车之鉴就摆在你眼前。”

    即使她是危言耸听,但我也认认真真地记在心上了。

    那段日子我变得患得患失,一没事就打电话给顾恒,只要他晚了那么一会儿接电话,我就会像被点燃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开,勒令他马上来见我。

    如果他恰好有事没带手机,那麻烦可就大了,等他回公寓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我坐在台阶上哭。

    我这样一惊一乍地闹起来,不仅顾恒身心俱疲,连我自己也不堪重负。

    终于有一天,我做完兼职,他没来接我,我打电话过去是他宿舍里的人接的,一句话玩笑话“顾恒啊,泡妞去了吧”彻底把我给弄崩溃了。

    打车回学校的车上我一直在哭,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我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哭,哭到了男生公寓的门口。

    那会儿,顾恒刚跟哥们儿打完羽毛球,球拍还扛在肩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公寓准备洗澡,一大群人,其中一个眼尖的先看见我,拍了拍顾恒说:“嘿,那不是你家季西柠吗?”

    那天我穿一身白,头发披散着,风一吹,在暮色中看起来简直就像索命的女鬼。

    负能量形成的磁场让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找借口散去,顾恒沉下脸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骗子。”

    那是顾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我发难,顾不得旁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他低声吼我:“季西柠,你疯了是不是?谁他妈泡妞去了,我只是忘了时间,没去接你而已,你用得着这么多疑吗?”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练就尖酸刻薄的好口才,唯一一次大吵,对象还是我那位不怒自威的母亲大人,所以真正遇上什么事,我只会哭。

    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爱他。

    我这么爱他,可是除了傻乎乎地哭,我竟然不会用别的表达。

    高兴时,我哭,委屈时,我哭,顾恒骂我是神经病,我还是哭。

    我那时太年轻,太强壮,太消耗得起了,隐忍和幽幽的怨恨,这些也都是慢慢逼出来的。

    后来我想,是不是人这一生眼泪的配额也是有限的,以前流的泪太多了,以后再伤心再痛苦,也无泪可流了。

    我是这样的敏感,这样的害怕失去你,你那么优秀,那么好,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你原本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你说你只想和我在一起。

    你说你爱我,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可我总是忍不住怀疑。

    我担心你骗我,担心你厌烦我,担心我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小事就导致你决心离开我,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刻,我仍然不敢确定你真的属于我。

    顾恒,你是否,真的,只属于我?

    他终于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发出类似于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一如七岁那年很多个独自蒙头哭泣的夜晚,我在沉闷的被子里,所听到的声音。

    你有过想要极力摆脱的回忆吗——那种你宁愿拿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取它消失的回忆。

    我有过。

    七岁以前,我与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一般无异,成绩不差,也谈不上有多好,长得不难看,但也绝不是那种漂亮得令大人们啧啧赞叹的漂亮小孩。

    我非常平凡,像一粒米丢进米缸之后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平凡。

    七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段时间,父亲出差去了北京,走之前他蹲下来问我:“你想要爸爸给你带什么礼物?”

    我动用了一个孩童所有的想象力,细数在那个时候所知道的关于北京的全部事物,最后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早点儿回来就好啦!”

    那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么真情流露的话,似乎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年岁渐长,自尊心比年纪还长得快,这种肉麻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当时,父亲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是成年男子不轻易表露的感动,他拍了拍我的头,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

    记忆中那也是我们父女之间最后一次的亲昵,他并不知道在他出差的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一向懵懂的女儿经历了一件事,忽然开了心窍,从此成为一个极力将自己伪装成孩子的敏感少女。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教室里嘈杂得不像话,同学们都不听课了,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窗外,有惊恐也有兴奋。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便汹涌而出。

    我背着书包一路狂奔回去,终究是赶在滂沱大雨下下来之前回到了家,刚到门口,天空中便是一声巨响,在炸雷中,我推开了家门。

    平时这个时间,家里是没人的,可是奇怪的是,这一天,玄关处有双陌生的男式皮鞋,更奇怪的是,主卧的门竟然紧紧地关闭着,像是掩藏着某个罪恶的秘密。

    冥冥中有股力量驱使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

    老式的房子没做过隔音和消音的效果,我小时候他们关上门来吵,用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来瞒骗他们眼中不谙世事的女儿,其实我什么都听得见,我只是不说。

    然而这一次,我听见的不是男女之间恶狠狠的争吵和咒骂,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我难以相信那声源来自于平时不苟言笑的母亲。

    她在喘息,像是缺氧那样用力地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

    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如同惊涛骇浪,我被一种叫做愤恨的情绪操控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大人,否则我一定会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门,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后来回想起来,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更短些,但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世纪都结束了。

    或许是出于动物天生的自我保护,我在回过神来之后,迅速地背起书包离开了家,我没有惊动里面那对寻欢作乐的男女。

    七岁那年,我对世界缄默不言,在那场几乎将天地倒置的暴雨中,闪电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经脉,我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雨水淋透我的身体,那些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倒灌进胸腔,形成汪洋。

    不管你情不情愿,命运总会将你揠苗助长。

    那天我回家之后被母亲骂了很久,怪我出门不带伞,说我蠢得连找个地方躲雨都不知道,她还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都怪你爸基因不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我尽量不去看她,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这个虚伪下作的女人,她的头发还乱糟糟的呢,居然有脸教训我。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他出差之前也问过她想不想要什么礼物,她当时充满讥诮地反问:“你是有多少钱啊?”

    我那可怜可悲的父亲,他知道真相吗?在他眼里,妻子只是脾气不好,性格差,他真的了解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吗?他那贫乏的想象力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多年的那张床上,发生过多么令人恶心和不齿的事情吧……我真想替他感到羞耻,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