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欧侯内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过替许广汉说情。徐仁正为鄂邑公主自杀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搭理这等琐碎小事。欧侯令觑机在他跟前提了两回。每次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尽如人意。

    长公主自杀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宫居住。留下偌大个未央宫被扫荡谋逆的绵绵阴雨覆盖住。容不得宫里的人有半丝悠闲。

    内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时。张贺也为这个下属开脱罪责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许广汉犯的错可大可小。虽然已经下狱。但并非沒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大哥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上官桀一党伏诛后。朝堂内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后。更何况还远不止这些。上官父子的党羽甚至还牵扯到了燕王刘旦。张安世对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缄其口。即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愿多言。

    上官桀密谋造反。在宫里偷偷准备了几千条绳索。用一只只箧满满装起。累藏在自己平日处理政务的殿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用这些绳索捆人。许广汉奉命去搜寻罪证时居然沒有发现这些装满绳子的箧。随后再遣他人前往却是一搜便出。

    张贺心知许广汉做事迷糊。但绝不至于会当真和上官桀扯上关系。这个连坐之罪未免太过牵强。才要替许广汉分辨几句。张安世已朝兄长缓缓摇头。张贺的一颗心倏然沉下。

    张贺惴惴不安的回去了。张安世随后接到霍光托人带的口讯。赶到承明殿时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经等候多时。霍光见到他时。面上添了几分笑意:“子孺來得正好。这就随我去趟建章宫。”

    建章宫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宫苑位于未央宫以西。虽属长安城外。但为了进出方便。在未央宫内筑有飞阁辇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领张安世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张安世踩在飞阁之上通过辇道出城。居高临望脚下浮云蝼蚁般的兵卒。星星点点的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锃亮。反射出的日芒几乎耀花了他的双目。他堪堪走过短短数十丈的飞阁复道。已觉得高空目眩。不堪体力。脚下微微发软。

    霍光的步履却踏得极稳。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飞阁。再往西行不多久。绕过一处殿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外垣套着内壁。连绵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富贵奢华之气扑面袭來。

    与长安城内的未央、长乐两宫大开大阖的气势不尽相同的是那种细致醉人的水秀婉约。建章宫作为皇帝晏驾游玩的离宫行在。处处透出细节上的精致与华丽。

    顺着复道进入宫苑之内。最先到的一处乃是兮指宫。宫里有黄门照应。霍光置身殿中静候。沒多会儿工夫。便有黄门小跑入内。陪笑说:“陛下銮驾尚在太液池渐台。大将军的意思……”

    张安世认为皇帝既在渐台。他们有事要奏自当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却淡淡的吩咐了句:“去备船吧。”

    “诺。”黄门领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时。便有人上來领他们前往太液池。

    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沿途回廊复道相通。九曲十环。虽已界深秋之际。四周却仍是树荫繁茂。障叶荫荫。张安世虽不至年老体弱。但这一路走來。不止不歇。平时坐惯了车辇的两条腿到底还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实手足发颤。气喘声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闻声转过头來。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來。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浪击打岸边石雕。发生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荡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硕果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呱叫唳鸣。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阖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來。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穿了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一般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的射向皇帝无暇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只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目光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來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的站了起來。微笑解释:“是臣來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的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义。”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追寻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已是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插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义凛然之色。肃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气噎。狠狠的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双手微颤。

    张安世在边上不徐不疾的劝说:“大将军辅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将军岂忍让帝后夫妻分离。”

    霍光闻言。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皇帝。这才松口:“既如此。臣谨遵圣谕。”

    皇帝已难掩心中厌恶。背转身拂袖挥手:“朕尚年幼。不及亲政。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來问朕。大将军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这才领着张安世退出。他俩走后。皇帝像棵扎根的柏树一样。一动不动的立于原地。金赏打量皇帝的脸色。内心焦急却又不敢肆意出声惊扰。只得满脸忧虑的陪站在一旁。双手握于身前。十指紧紧纠缠在一块。

    殿门大敞。高处不胜寒。凉风猎猎穿堂而过。皇帝猛地打了个寒战。怅然噫呼:“好冷啊。”

    金赏急忙召來黄门侍卫。令他们关闭门窗。殿内燃起灯烛。正在这时。楼底下却听得金建扯开清亮的嗓子一阵欢呼:“可算是上钩了。上天注定尔乃我盘中烹鲜。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挣扎乎。”

    声音之高。字字句句顺风清晰的传入皇帝耳中。皇帝浑身一震。抱着头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红砖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骤雨狂风般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