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甘泉山距离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來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襌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瑇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來平君从未见过有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堕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的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的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的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的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的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沒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來。“不管是谁叫你來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的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來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來。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的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來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沒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來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的拉她起來。“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的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原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沒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來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沒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沒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分她的心思來。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沒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的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沒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來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來。平君窘迫的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來。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触。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來。吐纳喘息声越來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的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沒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原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沒头沒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來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來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当得早就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的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來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來。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來。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來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

    那只青鸟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

    刘弗露出难得的笑容:“平君。你真是块稀世珍宝啊。”金赏果然有眼光。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玩伴。最懂得他需要什么。

    平君赧然一笑:“谬赞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只会让公子你见笑罢了。”想到刘病已时常取笑她的话语。不由黯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