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也许是天性胆小。八月初五。杨敞这位在废帝中被霍光硬推到台面上的首功之臣。在新皇帝还沒來得及颁下封赏前。突然一命呜呼。薨了。

    而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在朝堂上弹劾对手的严延年。终于在御史中丞猛烈的攻讦下一败涂地。严延年不是愚昧之人。他当然不愿意死在这样一种稀里糊涂的罪名之下。所以他趁着杨敞身故。公卿忙于吊唁。无暇顾及他的时候逃亡了。

    霍光十分生气。一方面是得力助手杨敞死了。一方面还是刘病已的固执显然超出他的想象。所以严延年的逃亡令他找到了某种情绪上的发泄。一封诏书就此传送到千里之外的山阳郡。严延年虽然逃了。但死罪仍在。严延年的女儿难逃株连之罪。

    杨敞的丧事结束。山阳郡那里也传回了刘贺的消息。。刘贺妻。严罗紨病故。

    是畏罪自杀还是当真病重身故。这个答案已经不值得长安城内的公卿费心思考。百官少了领头人。也就沒人再在朝堂上提及立霍成君为后的事。但不提归不提。虽然少了正面奏书。背后却仍是少不得流言蜚语。腹诽连连。只要沒有眼瞎耳聋的。都非常拎得清这股风吹來时要往哪边倒。所以明面上虽不再向皇帝提立后的事情了。私底下大家却都在议论霍家的这位小女儿霍成君。将如何取代上官太皇太后。入住掖庭椒房殿。

    而在宫内。就连守备掖庭门户的侍卫也察觉到了一个令人亢奋的现象。。传说中即将被立为皇后的霍家小女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态。频繁出入掖庭椒房殿。

    “那个女人又來了。”椒房殿寝宫的床上摆着一只鞋样子。霍成君随手拿了起來。发觉做工并不精致。至少和她脚上穿的丝履沒法比。她再也懒得细看那粗糙的针脚。随手丢到一旁。却沒留意紧抿着唇的如意脸上闪过一道厌恶之色。

    如意不着痕迹的把那只鞋样收了回來。霍成君注意到她的小心翼翼。猛地恍然:“不会吧。这么丑的东西是你绣的。。”

    如意不答。但眸底蕴藏的怒意更深。

    霍成君嗤笑。不屑之色更浓。“宫里的采缯锦缎都是东西织室出的。外面就算有再好的现货高价叫卖。或是家中奴婢自己定制。也总要比宫里织室出的成色差些。你的用度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了。又不缺吃穿。为什么还要屈尊做这等无趣的事。”拾起她的手。手指上满是星星点点被针戳破的细小伤口。“你看看。竟还弄伤自己的手。至于吗。”

    如意想抽回手。怎奈成君抓得牢牢的。她只能压下满腹怨气。故作平淡的说:“不过是打发时日罢了。”

    成君狡黠的一笑。眼光迅速瞄了眼如意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鞋样。放开她的手。揶揄。“男人的鞋样……呵呵。这要是被掖庭令瞧见。这座未央宫又不知该生出多少风流故事來。”

    这下如意是真的怒了。眼光锐利。寒芒乍现。然而霍成君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自行脱了鞋。上了床。挪了床角的一张玉几过來歪着身子。懒洋洋的重归旧題:“那女人天天上这來。等改明儿我住进这椒房殿。你说她还会不会來。”

    她年纪虽幼。姿色却艳。这么似笑非笑的噙着一抹娇憨。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如意心中一动。“你若做了皇后。可得算是我的孙媳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天天來瞧我。”

    霍成君勃然色变。脱口道:“我可是你姨母。”转而低下头。似乎当真为此苦恼起來。“这可不好。我明明长你一辈的……若是嫁给陛下。我还得做你的姨母才行。”

    如意不露痕迹的冷笑。

    成君倚在玉几上。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渐渐放柔。一副少女怀春的恍惚痴样儿。许久。方是一叹。呢喃。“陛下最近怎么也不來给你晨省问安了。”伸了伸腰。娇柔慵懒的打着呵欠。“困了。每日都这么早起。.”

    随手推开玉几。在床上找了一副玉枕。枕上罩着锦帛。她拍了拍那枕上的锦帛。又嗅了嗅气味。似乎觉得能够接受。于是就势一歪身子。侧枕着玉枕躺下。声音困顿低迷。“一会儿我母亲要來。她若來了。你叫醒我。”

    如意站在床边不动。侍女们战战兢兢的也站着不敢动。半晌。如意挥了挥手。于是一名侍女急忙上前。抖开一条锦被轻轻替霍成君盖上。

    香梦微酣。少女甜美的睡靥上浅浅的勾起一抹娇嗔。“你……你别走……”

    侍女一愣。不敢动弹。隔了片刻。成君的嘴角抖动。竟是笑了起來。吟哦似的一声叹息。“唉……病已……”

    如意走到门边。一只脚本已跨过门槛。听了这话。猛地转过身來。手扶着门框。望着床上半梦半醒的少女。久久的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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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大赦天下。杨敞死后一个月。由蔡义接任丞相一职。蔡义的老迈早已不能胜任任何官职。可霍光依旧把这位八十多岁。连走路都要两个人左右搀扶的老人擢升上了丞相的位置。这个决策不能说不引人非议。于是朝上也有人提出质疑。但是霍光的回答依旧冠冕堂皇的令人无语。

    “此乃为昭帝讲《诗》的师傅。德高望重。以他为丞相。有何不妥。”

    即便是再有才能的人。到了蔡义这种已属罕见的高龄。早该回家养老。更何况蔡义的身体状况早已一日不如一日。丞相是百官之首。不说指望耄耋老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对朝廷有所贡献。但至少众人都希望大汉朝别再出现一位沒多久就老死于任上的丞相。

    而另一方面。在人事调动趋向稳定后。立后的事终于再次被提出日程。霍光依然不表态。但是经历过隽不疑、刘德二人拒娶霍家女后的处理惯例。朝臣们早已习惯了霍光这种谦逊式的沉默。霍光不表态沒关系。因为霍夫人早已在私底下放出风声。所以鼓动皇帝立霍成君为后的声势再度热烈起來。

    “父亲。”张安世甫进家门。便被张彭祖堵在了堂屋的阶梯上。

    彭祖的样子有点急躁。可张安世却视若无睹。张千秋一把将弟弟拽到边上:“父亲难得休沐。你到别处玩去。”

    张安世慢吞吞的脱了鞋上堂。婢女取來热水给他净手。擦脸。

    彭祖急道:“可是……”

    张千秋猛地一拽。眼中有了警告之色:“出去玩。”

    面对这个从小敬畏的大哥。张彭祖犹豫再三。终究沒有妥协。“我找父亲有事。”

    张千秋一笑。“做了中郎将的人果然不同了啊。”

    “让他进來。”坐上席的张安世突然发话。声音威严沉稳。彭祖心里不由一颤。硬着头皮进了门。

    张安世斜睨着小儿子。冷淡的说:“你仗着自己从小与陛下有同席研书的情分。在兄长跟前也敢放肆无礼了。”

    彭祖急忙行礼。“儿子不敢。”

    “我看你现在也沒什么不敢的。”他冷哼一声。“陛下的婚事不用你瞎操心。你先管管你自己。都已经十七岁了。整日和府中侍婢厮混。也不上心正正经经的找门亲事成家。我且问你。延寿说你不肯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安世眼神凌厉。要不是清楚小儿子与平日侍婢厮混。在男女欢爱上并无疾碍。他肯定少不得一顿家法教训。

    彭祖振振有词。“昔日冠军侯曾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儿子歆慕其胸襟豪情。亦……”

    “冠军侯。”张安世气得直冷笑。“就凭你这点出息也想学霍去病。”

    彭祖不吱声了。他今天拼着被父兄一顿臭骂。为的是刘病已的重托。

    “父亲。”他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这句话是陛下教儿子说的。陛下自幼是伯父养大的。诗经中有句话叫‘无言不雠。无德不报。’。陛下与许婕妤鹣鲽情深。夫妻情重……”他见父亲已经朝他直摆手了。忙膝行过去。大叫。“陛下重情有什么不对吗。陛下这般重情更显得仁德厚道……”

    “行了。”张千秋直接将三弟从地上拖了起來。“冲父亲这么无礼叫嚷。你也太不像话了。”

    张安世皱眉。满脸不悦。“你出去。回房好好反思今日的言行得失。想不明白就不要出來。”

    张彭祖明白这是沒用了。父亲铁了心是站在霍光一边的。自己说再多也动摇不了父亲的心意。他心里觉得悲愤委屈。忿忿的站了起來。转身跑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说:“都说当了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如今看來。竟是大错了。”

    张安世刚要张嘴训斥。张彭祖一跺脚。早跑得沒了影。他气得不轻。脸色铁青。张千秋忙小心翼翼的劝解:“三弟年纪还小……其实陛下年纪也太小……”

    张安世气得叹气。“不长进的竖子。”这话本是训斥小儿子的。可接在张千秋的话后。倒像是连皇帝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他急忙闭了嘴。被张彭祖这么一闹腾。他的精神明显不济。疲惫不堪的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张千秋细细想了想。这才谨慎的询问:“关于敬儿的亲事……”

    张安世打起精神。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清明冷静。孙女张敬今年及笄。以他张家现有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愁沒有合适的夫家可挑。所以张千秋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可前阵子霍山突然向他提亲。要让霍云娶张敬为妻。

    霍山虽不是大将军家的嫡系。地位不比霍禹。但终究是霍光的侄子。

    与霍家联姻。似乎是个双赢的好机会。但……张安世却常有隐忧。霍家的权势到如今已经算是大到了极限。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户人家能够比得上霍家。就算是当初的卫家也远远不及。这样如日中天、权倾天下的霍家。一向是张安世倚靠扶持的对象。但任何事都有个限度。他总担心一旦过了限度。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毕竟。霍光已经老了。而霍家的继任者霍禹。显然还不够老练。

    “父亲……”

    张安世长长的舒气。“那是你的女儿。你自己作主吧。”他颇具深意的瞥了长子一眼。“为父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由你來当。”

    张千秋松了口气。笑道:“其实霍山见我多日不应。昨日还特意托了霍禹來当说客。”

    张安世明白了儿子的决定。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张千秋以为父亲已然靠在榻上假寐时。一直闭着眼的张安世倏然幽幽开口:“其实。未必非结这门亲。”

    张千秋大大一怔。作出疑惑不解之状。但张安世并沒有马上解释。反而问儿子。“你怎么看霍氏立后的事。”

    张千秋笑道:“霍家出个皇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安世微笑。拈须不语。

    张千秋道:“霍成君与太皇太后有亲。立为皇后那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事早晚会有定论。陛下年轻气盛。现在拖着。不过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张千秋之所以这么认为。全因刘病已这个皇帝性格与前两任相比带着一种憨痞稚气的特性。他不似昭帝那样儒雅泰然。但也不似刘贺那样雷厉风行。在对待霍光的态度上。刘弗虽然言听计从。但面上却总显得清高孤傲。帝王气息浓郁。而刘贺自不必再述。几乎恨不能要诛杀霍光才甘心。而刘病已面对霍光时。却是带着一种从内到外的敬畏忌惮。说得好听是君见臣。说难听些好似老鼠见猫。

    但就是这样的一只小老鼠。却在当下。敢在老猫眼皮下默不作声的虚耗了两个月之久。一次都沒正面回应朝臣的热切建议。表示同意立霍成君为后。不仅如此。在这样沉默无言的抵触中。那个鹣鲽情深、糟糠不弃的传言却在宫内宫外慢慢传开。惹來人言沸沸。

    张千秋对刘病已的评价其实并不太复杂。这位新皇帝曾经在他们张府厮混了近一年。其实不过是个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宗室官宦子弟的做派。和自己的弟弟张彭祖如出一辙。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是个年轻冲动、思想稚嫩的少年。所以。刘病已的性情与能耐。自然也相差不远。

    “太皇太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念出这四个字。张安世呵呵的笑了起來。“与太皇太后有亲。千秋啊。你和霍禹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你印象里的那个大将军完全成了霍禹口中的那位老父。”他叹息着拍着腿。又是惋惜又是忧虑。“大将军能是霍禹口中的父亲。却不能成为你口中的伯父。你得把眼光放得更远。把问題想得更深。”

    “诺。”张千秋虽答应了。却仍是满腹疑问。

    张安世看出他的困惑。进一步直指要害。“霍家的富贵早已超越了有史以來的任何一家外戚。这时候即便再捧出一位霍皇后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霍家目前六位姑娘所嫁的夫家。每一次的联姻背后都有一股推动力。紧紧维系着婚姻双方的利益纽带。把霍成君嫁给陛下。若能生出子嗣。倒也福祚绵长……”他压低了声。“只是今上的性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和你三弟似的。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何况你三弟说得甚对。不弃糟糠之妻乃有德之举。天下攸攸之口。谁能指责半句。再者。霍成君是太皇太后的姨母。若立霍成君为后。又当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张千秋终于渐渐领悟。如今霍光的权力之大足以翻云覆雨。一个连皇帝都能轻易废除的权臣。外有同僚。内有太皇太后。目前在皇帝僵持的拖延下。立后对于霍家虽有利。弊端却也不小。霍光若是执意立了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一举动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又会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心生何等异样的想法。太皇太后才十五岁。这样一枚至高无上的有用棋子握在手里。效用可想而知。

    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天子如今显然很不喜欢被强加这位霍皇后。新帝刚立。又何必为了一个后位之争而惹得君臣之间产生隔阂嫌隙。万一把那个冲动无知的少年皇帝逼急了。虽不怕他能因此反了天去。但真要耍起无赖來。难不成还能再冒风险搞第二次废帝不成。这个大不韪的损招可一不可再二。眼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把君臣的关系搞僵。

    所谓权衡利弊。像霍光和张安世这样擅于深谋远虑的老臣。自然比霍禹、张千秋等儿辈想得更周全、更细致。张安世其实早已看穿霍光一直保持沉默下的真正用意。相信那些臣公们用不了多久。便也能猜到这一层利弊。悟出霍光其实早已不再执着于那个可有可无的后位。

    “可是霍家不是很积极的在为霍成君当皇后在四下谋划么。我听霍禹说……”

    “那是霍夫人的意思。不是霍家。更不是霍将军的意思。”张安世一针见血。“一个出身卑贱的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她眼中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心想做皇帝的岳母。太皇太后到底不是她的外孙女……”

    张千秋彻底折服。同时深感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差距。枉他自负聪明。在父亲面前。自己的心智几乎就等同一个稚龄顽童。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照此推论。今上刘病已在霍光眼中。那些残留孩子气的举动岂不是只能更加突显其无知愚蠢。

    霍光已有让步之心。却仍是保持沉默不说破。难道是在成心袖手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