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鸾殿方向总会传出清幽的歌声。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该喜气洋洋的迎接新的纪年。可鸳鸾殿却如丧考妣。总会弹奏一些凄婉的乐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会整日整夜的唱个不停。
“这个女人不会疯了吧。”霍成君一脚蹬掉被子。恶狠狠的骂了起來。“她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长御不敢马虎。忙叫人通传了大长秋。大长秋立即去了鸳鸾殿。
半个时辰后。大长秋回來了。右边脸上多了两道血红的抓痕。
“这疯女人。陛下不待见她。她是越发疯得见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妆。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皇后。”大长秋哭丧着脸说。“王婕妤对臣倒还客气。这伤……是许皇子挠的。”
提起刘奭。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连眼睛也瞪得溜圆。她咬着牙。牙根痒痒的磨着。偏又一点法子也沒有。
“这个沒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嚣起來。声音尖锐得吓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务。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來椒房殿。”
大长秋被她突如其來的尖啸吓住了。“臣……臣找掖庭令问……问。”
这一次去。竟用了一个时辰方回。霍成君瞪着门口的大长秋。怒气却沒有半点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这么久。一个时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个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在宣室殿。”他硬着头皮。细弱蚊蝇的答。
“那在哪。”
“在……合欢殿。”
“合欢殿。”合欢殿并沒人住。刹那间她忽然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幸而身旁的长御及时扶住了她。“谁……谁在那。还有谁在那。。”
“戌时三刻召了卫容华歌舞祝酒。亥时正卫容华离开。这……这会儿陛下召……召了华美人侍……侍寝……”
她死死的咬住了唇。心上宛若被挖去了一块。因为太疼。所以连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浑然未觉。
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从去年开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死后。陛下忙着打理政务。所以脱不开身。他每次不能來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饿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宫中征纳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选了送进宫來。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时还曾特意试探过他。后來确信他只珍爱留恋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并沒有动太多的心思。可谁曾想。才刚过正月。他居然已经变心了。
“骗我。骗我。骗我。。都是骗人的。”她一边哭喊一边开始砸东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声不断。宫人们不敢劝阻。稍有近前的。沒有不被东西砸到。结果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只一会儿功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顾四周。发现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在了地上。她踉跄的走了两步。脚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脚底。疼得她“啊”的叫出声來。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后定定的落在床前的剑架上。
大长秋见势不妙。忙叫道:“皇后不可……”
话还沒喊完。霍成君已从架子上顺手取下那柄搁在下层的“贵”剑。锵的声清吟。宝剑出鞘。寒气逼人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寒战。但只是这么稍一迟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蹿了上來:“我要杀了那个媚主的贱人。”
众人想拦。她将剑在身前一挥。冷道:“哪个不要命了就上來试试。”
刀剑无眼。.椒房殿的宫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后当真出去闯下破天大祸。就这么吵吵嚷嚷的一路劝说。直到一行人闹哄哄的來到了合欢殿。
浊贤正在合欢殿的门庑值宿。听到吵闹声后出來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椒房殿众人明火执仗的站在合欢殿阶下。皇后披头散发。手里更是杀气腾腾的执着一柄利剑。
“掖庭令臣贤叩见皇后。”浊贤急忙行拜礼。
霍成君视而不见。只是恨声问:“华美人在里面。”
浊贤吓得不轻。轻声答了句:“是。”见皇后执剑往里闯。忙猱身扑过去。跪在她面前阻拦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來。”霍成君的怒火像要从眼中直接喷出來了。“你让开。”
大长秋见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拦是拦不住了。但有些劝谏还是得事先奏明。否则万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难保。
“皇后。天子在内。不可执剑闯宫。”
执剑闯宫。视同谋反。
霍成君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她举起手中剑。剑身上铭刻的那个“贵”字反射烛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嘎吱。。”合欢殿的门开了。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门内。一双眼锐如疾电的盯住她。
在那个瞬间。迸发的怒气像是突然松懈下來。她只觉得满腹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眼泪潸然而下。她抿着唇。煞白着脸隔着一道宫门的门槛看着他。
眼前的良人熟悉又陌生。他从來不会用这样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从來不会。结缡四载。记忆中的他虽然沒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肆无忌惮的开过玩笑。但这四年來。他四年來对她的疼爱恩宠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无可取代的。
眼泪簌簌的落下。却只换來他语气森冷的一句责备:“谁准你拿剑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齑粉。在那个瞬间。她甚至看到殿内廊柱下华美人娇怯怯的身影凭栏而立。她泣不成声。却仍是高傲倔强的杵在原地。
大长秋急忙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将剑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大长秋吓得双腿发软。忙连声应诺。
皇帝蓦然转身。连一句解释都沒有。成君不甘心扑了上去。用力将那扇即将阖上的门重新拍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着门痛不欲生。“我也想给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另觅新欢。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后啊。”
门枢吱吱嘎嘎的重新开了一人宽的缝。皇帝站在门内回过身來。面对她的哭诉。表情冷漠的说:“朕已经决定了。立皇长子刘奭为太子。”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震骇得忘了哭泣。门砰然阖上。大长秋将她扶了起來。她神志不清的反复自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浊贤好言劝道:“皇后还是回宫早些安寝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着。任由大长秋搀扶她离去。
烛火映照下的宫殿。楼宇巍峨。阴影错落重叠。漆黑漫长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她跌跌撞撞的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经过鸳鸾殿时。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沒想到鸳鸾殿门前当真有人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
虽然隔得两重栏阙。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却是很容易被分辨出來的。
朦胧的月色下。王意手牵着八岁的刘奭。两人的脸明显正转向这里。
成君大窘。从内而外迸发出一种强烈的狼狈感。虽然明知她们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就是莫名的心慌。只想飞快的逃开。
她也再待不下去了。这座未央宫压抑得叫她喘不过气來。她快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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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病已说到做到。地节四年的夏天。在四月廿二这天。他正式册封皇长子刘奭为太子。封刘蓁为敬武公主。任命邴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云为冠阳侯。
虽然霍家也得了个冠阳侯的封爵。但对于立刘奭为太子的这样天大的事情而言。一个小小的冠阳侯实在算不了什么。霍显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竟气得闹起了绝食。
她在家里折腾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的骂人不止。她正心怒难平。宫里的霍成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里。一看到母亲便嚎啕大哭。这下子把霍显的怒火勾得更旺。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她心里恨到了极处。竟是生生的呕出血來。
“一个生于民间的儿子。怎能立为皇太子。那以后我女儿生的儿子。岂不是只能当大王。”
霍成君悲怆涕泪:“母亲还说什么傻话。我现在连六姐都不如了……陛下召幸了华美人。卫容华。还有个张美人……他摆明了喜新厌旧。”
霍显吐出淤血后。胸口反而沒有一开始那么郁结了。神志慢慢恢复清醒:“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气的女儿。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纳妾更是天经地义。宫里那些女人再得宠。你还是皇后。一国之母。你和她们较这劲做什么。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太子。。现在许平君的儿子当了太子。你以后还能有出路吗。”
霍成君泪眼婆娑的瞅着母亲。母亲现在已不年轻了。但父亲死后她似乎反而比以前更爱打扮了些。她看着母亲。想到那些以前在家跟母亲争宠过的良人婢妾。如今统统都被拘在了墓冢祠堂守灵。她那颗倍感委屈的心稍稍得到了抒解。
的确。母亲的话非常有道理。母亲的人生经验比自己充足。她的话总是对的。无论如何。那些美人、容华。都沒法和她这个皇后相提并论。倒是刘奭这个太子的问題更为棘手。
“可……可我就是生不出孩子。我能怎么办。”她哭丧着脸。委屈得连连跺脚。
她已经双十年华。如果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看得出來陛下非常喜欢孩子。刘奭和刘蓁两个备受呵护疼爱。几乎被他视作心肝宝贝。
原本靠在床上的霍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迷瞪中被母亲狠毒的眼神所吓到。
“不能留他。”
“什……什么。”
“我是说。趁那小子太子之位还沒坐稳。你要赶紧除掉他。留着。会成祸害。有他在。你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她真的被吓呆了。惊得连连后退。“你要我杀人。不。不……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不能的……我不能杀人……”
霍显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厉声呵斥道:“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你必死在他的手里。”
她连连摇头。“不。不……我虽然不喜欢刘奭。但我不能杀他。那是陛下的骨肉……”
“你怎么那么傻。你以后自己生下儿子。难道不是陛下的骨肉。你堂堂皇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无法继承大统。长大成人后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仅仅成为一个诸侯王吗。”
霍成君犹豫了。在自己将來诞下的儿子和现在这个名分上的儿子之间來回比较。终于还是前者的重要性压倒了后者。
“刘奭和我一点都不亲近。长这么大。只近來封了太子后。才偶尔到椒房殿來向我晨省昏定。”
霍显眼眸一亮。忙道:“这样正好。你找机会在吃食里下毒……”
母女二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罢休。这期间范夫人和邓夫人曾一前一后來到府上。她俩本是在各自的夫君授意下。就许太子的事來探探霍显的口风。可却都被挡在堂上。府上家奴回报说是太夫人正和皇后在房中叙话。
这两姐妹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出來。不免聊起了闲话家常。
邓夫人年长。为人圆滑。经常话说三分留七分。“近來还真不大见得着冯监奴了。可是家里事务繁杂。忙得他快脚不沾地了。”
范夫人嗤的一笑。拿扇子掩唇。笑得阴恻恻的:“莫非二姐也瞧上冯子都了。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只是二姐你沒福享用。”
邓夫人笑道:“说起好皮囊。我倒想起六妹夫來了……”她欲言又止的笑了笑。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一道缝。
范夫人吃吃的笑了起來。直笑得香肩乱颤:“这个……”她略略压低了声。“倒让我想起我们家皇后妹妹曾说过的那句话來。”
“哦。什么话。”
她轻轻吐气。“玩物。”说完越发笑得发狂。“我现在就是糊涂了。真真不知谁是谁的玩物了。”
邓夫人笑道:“谁是谁的玩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呀。想想可真替我们如意叫屈。年纪轻轻独守长乐宫。怎的也不学学我们的霍太夫人……”
“哎哟。”范夫人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二姐。你这张嘴也太损了。这可把六妹当什么了。”
“当什么。我说什么了。”
“冯子都先是侍奉父亲。如今又侍奉了太夫人。这么个妙人儿。连我都觉得太糟蹋了。”
“比他更妙。更高洁的人有的是。只是比他识趣的却沒几个。”
“二姐你可真一针见血呢。想想父亲在的时候。太夫人瞧他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过世。以前宠幸的人可都送去墓冢了。我还大叹惋惜呢。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眼看就要沒了。谁想到底还是小瞧了他。他本事可真大呢。居然又能迷上我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太夫人……”
“嗯哼。”范夫人正笑得起劲。邓夫人却轻咳了一声。从榻上迅速起身。“拜见皇后。”
范夫人一惊。忙也站了起來。
霍成君脸色铁青的站在堂屋门前。身后是一群连招呼也沒來得及打的奴婢。她瞪着两个姐姐。满脸怒气。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真是叫人恶心。”
邓夫人低头不语。唯独范夫人不冷不热的接了句:“是呀。的确叫人恶心。”
两人的“恶心”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霍成君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來。气得一拂袖子。转身叫道:“摆驾回宫。这里比宫里更污糟得叫人恶心。”
范夫人等她走远了。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裙子。“嘁。她以为自己多清高。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意思整天在人前叫唤。谁不知道她现在正失宠呢。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就该步陈皇后后尘了。”
“五妹。”邓夫人猛然怒斥。
范夫人一愣。方才醒悟自己失言了。这话说的真不吉利。孝武皇帝的第一任皇后陈氏。十余年未孕。最终陈氏被废。陈氏一门的下场也甚是凄凉。
“我……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回去了。”范夫人自觉无趣。悻悻然的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剩下邓夫人一人留在堂屋。不知怎的。却因为自己五妹的一句无心失言而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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