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发梳双鬏。眉清目秀。说不上聪明伶俐。倒也透着几分淳朴可爱。他其实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嫡母的。站在椒房殿的堂上。时时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频频回首。

    许惠就站在七八丈远的阶下。也是翘首以盼。但却不敢太声张。见刘奭回头。她便冲他一笑以示鼓励。

    刘奭憨憨的笑了下。沒等笑容绽放开。珠帘撩动。霍成君衣袂挟香的走了进來。刘奭稍稍一顿。赶紧上前稽首行礼:“孩儿给母后请安。”

    霍成君笑容慈蔼可亲:“太子近來学习可用功。”

    刘奭忙道:“孩儿正跟着疏少傅在读《春秋》。”

    《春秋》什么的。霍成君其实并不懂。她自然也就谈不上考量太子的功课好坏。只说了句:“读书是好事。太子不可偷懒。”

    “诺。”

    刘奭低着头不说话了。霍成君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木纳不讨喜。心中厌恶感大增。也更加深她的决心。她挥了挥手。早有宫人将准备好的食案端了出來。送到刘奭面前。

    “太子坐。”霍成君命人备了席。食案上搁着精心烹饪的食物。从糕饼乳酪到糜羹肉脯。样样都做得极为精致。“以前不用读书。这会儿只怕还沒起呢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一会儿也好用功。”

    刘奭毕竟是小孩子。美食当前。哪有不馋的道理。虽然他在母后面前极力克制。但眼神中的**已毫无遮拦的绽露出來。

    霍成君笑着说:“吃吧。吃吧。在母后这儿不用客气。”

    刘奭笑了。小孩子纯真的心灵最容易接受他人的善意。不管真伪。他很轻易的放松了原有的警惕。正当他在侍女的带领下准备入席时。殿外的许惠一个箭步冲了进來。一把拉住刘奭的胳膊:“殿下。你该去读书了。莫让疏少傅久候。有失礼仪。”

    “可……”刘奭不舍的望着那些吃食。犹豫的缩回了手。

    霍成君刷的拉长了脸。冷道:“这算怎么回事。你是哪里的宫人。居然敢在我椒房殿这般无礼放肆。太子是由得你來指手画脚的吗。”

    许惠跪了下來。一只手却仍是固执的拉着刘奭:“回皇后的话。奴婢是许太子的阿保……”

    边上有长御凑了上來。在霍成君耳边说了几句。霍成君听完怒道:“一个小小的贱婢。也敢在我面前无礼顶撞。”她一拍案。起身走到许惠跟前。居高临下的指着她。“拖出去。送交掖庭狱。”

    大长秋刚“诺”了声。刘奭反身一把抱住许惠。叫道:“别打我的阿保。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大长秋的手刚伸出去想拉许惠。刘奭扑了上來。拽住他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咬了下去。大长秋惨叫一声。吃痛的一甩手。啪的声将刘奭小小的身子摔倒在地上。

    从刘奭咬人到被摔出去。整个过程的发生都只在一瞬间。等椒房殿的众人反应过來。刘奭已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许惠连滚带爬的膝行过去从地上抱起刘奭。凄惶的将他从上摸到下。急切的叫道:“伤到哪了。还伤到哪了。你别哭……哪里疼。告诉奴婢。你哪里疼。”

    .抖道:“疼……”他的下巴磕在了地上。滑蹭出了一道擦痕。血丝隐然。许惠含泪抬起他的下巴。然后陡然发觉他的右手手腕上空了。平时系在腕上的身毒国宝镜不见了。

    她着急的左右环顾。发现宝镜居然被甩出去一丈多远。她手足并用的爬了两步。手指刚刚触到宝镜。手背上便踩下一只脚。方口丝履却是用木屐做的底。许惠惨叫一声。瘦弱的娇躯瑟瑟发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鞋底拔出來。可鞋子的主人显然不肯让她轻易得逞。鞋底左右旋转了好几下。直将她的五根手指的骨节碾得咯吱作响。

    许惠痛得几乎当场昏死过去。意识朦胧的时刻断断续续的听得堂外有喧哗声。等她再次被痛醒后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王意居然出现在了椒房殿。

    刘奭的啼哭声夹杂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王意将刘奭抱了起來。八岁的孩子分量早已不轻了。身高更是几乎占据了王意的一大半。她将刘奭抱在了臂弯里。同时小心翼翼的避开他下颌的伤口。

    霍成君松开了脚。许惠脸色煞白的抖着手。痛得全身都蜷缩起來。她强忍住了呻吟尖叫。却无法抑制身体上的颤栗。

    虽然同住一个掖庭。但霍成君对这个年长的婕妤却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大多数情况下。王意总是幽居在寝宫中从不轻易外出。她就好像是掖庭中一道安静寂寞的影子。从不惹人注目。

    “王婕妤。”霍成君冷冷的看着王意。想在气势上先行压倒她。显然她成功了。在未央宫掖庭内。沒人敢在皇后面前有半丝的不敬之意。更何况这里还是椒房殿。

    王意将刘奭交给跟着她一同前來的乳母阿保照顾。自己则敛衽向霍成君拜道:“婕妤王氏拜见皇后。”

    霍成君冷冷一笑。不用她开口。她身边的大长秋便已领会要义的脱口质问:“这许惠可是你宫里的侍女。她顶撞皇后。当下掖庭狱问罪。”

    霍成君原以为王意会替许惠辩解。沒想到她连眼都沒眨一下:“掖庭之事。皇后为尊。一切全凭皇后作主。”

    她这样一说。倒把霍成君事先想好的对策全盘打乱了。

    皇后一直不开口。所以王意也沒能起身。一直跪在地上。

    从上看下去。那白皙的颈子压的低低的。小巧的耳垂上连最简单的耳珰也不曾佩戴。成君不免有些愣忡。分明只是个不得宠的妾侍。王意身上何來的那种不容小觑的从容。她凭什么能深居掖庭做到这份坦然。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成君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上官如意的影子。两个明明身价有着云泥之别的女子。却同样令她产生出一种空怀敌意。却对之无可奈何的感觉。

    大长秋在边上已经给她打眼色。示意她先让王意免礼起身。可她偏不。虽然明知王意并不得宠。如今得宠的人是华美人、张美人之流。可她却有种想将陛下的女人全部列入仇敌的冲动。。不管是谁。只要是他的女人。她都同样憎恶。

    “皇后。”在她愣神的时刻。王意已将地上的身毒宝镜拣了起來。。虽有许惠拼死守护。但镜面仍是被踩变型了。王意捏着变型扭曲的宝镜。抬头仰望霍成君。“这是戾太子与戾夫人赠给陛下的遗物。陛下自幼带在身上。及太子出世。亲系于太子之手……”

    霍成君本不以为然。但王意刻意说得惊悚。那字字句句足以令霍成君预感到刘病已即将爆发的怒气。想到他对自己淡漠的态度。甚至那异样森冷的眼神。她不寒而栗。

    于是在大长秋的再次提示下。她顺着大长秋给的台阶软和了态度。让王意起身。王意拿着那枚宝镜有意无意的在手里翻覆拨弄。这时掖庭令浊贤闻讯匆匆赶來。正要命人将犯错的许惠带走。霍成君突然闷声打断了他。“我乏了。都回去吧。”

    浊贤显然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马上知趣的小心候在一旁。不再多嘴多事。

    “皇后有仁德之心。此乃天下福祉。”王意的声音清清冷冷。犹如山涧的泉水。偶尔溅在人身上。令人发自肺腑的感到一阵冷意。

    成君眼睁睁的看着她命人将受伤的许惠抬出了椒房殿。许惠含泪和王意说了句什么。王意冲她点了点头。神情竟是那般的坚毅。刘奭停住了哭闹。依偎在王意身边。满脸的孺慕之情。王意握住他的小手。很随意的用手巾替他擦拭眼泪。

    这一切一切的细微动作都让成君觉得脑袋发蒙发胀。她的表情如同那枚身毒宝镜一样。渐渐变得扭曲起來。她似乎已经明白到了王意那份有恃无恐、淡然从容的笃定和自信从何而來了。那是一份维系深厚无间的感情。可以追溯到刘病已年幼无知的童年时光。这样久远的相交相知。根本不是她这个皇后能够介入的。

    她忽然就想起了许平君來。。许平君、王意……刘病已。他们之间的亲密她根本插不进去。什么华美人、张美人……再多的美人也都沒有眼前这一个看似无害的王婕妤更可恨。

    成君的手微微颤抖。眼看王意一行人即将踏出她的视线之外。她忽然扬声叫道:“太子留步。”

    抱着刘奭的乳母急忙停了下來。刘奭睁着满是怯意的大眼睛偷偷回望。成君生硬的挤出笑容。“太子今日受惊了。是我这个做母后的不是。”她命人将食案上的吃食装入笥盒内。“这些东西太子拿回去慢慢吃吧。”

    许惠一脸的惊惧。甚至毫无遮掩的流露出深深的敌意。王意却微笑着提醒刘奭:“还不快谢过你母后。”

    乳母将刘奭放下地來。刘奭吸着鼻子。跪下叩首:“孩儿谢母后赏赐。”

    王意命人收了食笥。一行人这才离了椒房殿正殿。才要出园子的大门。突然柱子后蹿出來一只体形硕大的长毛白狗。冲上來对着众人一阵狂吠。刘奭人最矮。那狗蹿起來足有他人那么高。这一下吓得不轻。当场“哇”的哭了出來。

    乳母急忙将刘奭抱了起來。不住的好言抚慰。

    但那狗太过凶狠。竟是龇着尖厉的牙齿。狂叫不止。此处仍是椒房殿的范围。可椒房殿却沒有一个宫人出來处理。跟着王意过來的鸳鸾殿黄门只能护在外围。试图把狗赶走。有人拣了石块拎在手上。却不敢当真用石头砸狗。

    顷刻间。一行人无一不被一条狗弄得狼狈不堪。

    王意本已在黄门的护卫下走开。听刘奭哭声凄厉。不由动了怒。停住脚转身。笑道:“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呀。”随即招來捧着食笥的宫人。从笥内取了一块肉脯。朝着那狗扔了出去。“好畜牲。这是你主人赏你的。”

    那狗鼻子极灵。肉脯飞在空中。已被它一跃跳起叼在嘴里。它叼着肉脯一溜小跑绕到了一棵树后。这才摇着尾巴放心大胆的将肉放下。趴在地上用爪子摁住撕咬。

    王意远远看着那狗隐在树后不停摇晃的尾巴。用手巾慢慢将手上的油渍擦拭干净。“回鸳鸾殿。”

    。。。。。。。。。。。。。。。。。。。。。。。。。。。。

    太子突发急症。鸳鸾殿连夜宣召了好几位太医急诊。此事甚至惊动到了皇帝。

    刘病已赶到鸳鸾殿时。偏殿里静悄悄的。王意坐在床上。刘蓁正缠着她一个劲的嚷嚷要讲故事。

    “父皇。”病已急促的喘气声惊动了刘蓁。她从床上一挺身便利索的爬了起來。粉雕玉琢的小脸笑开了花。“父皇來啦。太好了。父皇给我讲故事吧。姨母讲的一点都不好听……”光着脚丫从床上跳下。直接扑进父亲的怀里。

    病已爱怜不已的抱起女儿。目光却是瞟向王意。

    王意知道他的意思。隔着一层床幔子轻声说:“若要问结果。那就只是椒房殿死了一只狗。鸳鸾殿死了几只猫而已。”

    刘病已眼中怒气大炽。

    王意幽幽的继续说:“奭儿沒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晚上身体有些发热。我借故召了太医。只是想夸大效果。”她顿了顿。伸手撩开纱幔。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也许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我并不是想催促。也知道霍家根底深厚。非一日之功。但是……如果可以。还是请你再快些吧。我很担心奭儿。像今天这样的事。以后或许还会发生。并不是仅凭我们足够谨慎就能完全避免的。要知道百密总有一疏……”她的秀眉深深的锁了起來。流露出无限哀愁和担忧。“我真怕悲剧重演……”

    刘蓁察觉到父亲的轻微颤抖。不谙世事的她捧着父亲的脸。撅起嘴在他脸上亲了亲。又用小手抚摸着他的胸口。“父皇不要生气。你把不乖的人统统抓起來。这样你就不用生气了。”她搂紧父亲的脖子。很响亮的补充了一句。“蓁儿是最乖的。对吧。”

    刘病已笑得十分勉强。倒是王意扑哧笑了出來。“既是最乖的。那便赶紧过來睡觉。你说不要乳母。要我陪。我也已经陪你。可你却食言了。”

    刘蓁语笑晏然。“那我要父皇和你一块儿陪我。”她摇晃着身子。冲病已叫道:“父皇來。父皇來。父皇和姨母陪蓁儿一块儿睡觉觉。”不由分说的硬是催促刘病已上床。

    昏暗中的王意脸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她便往后挪了挪。空出一大半的床位。刘蓁手足并用爬上床。又顺势将刘病已也拽到床上。然后她笑眯眯的说:“父皇睡蓁儿右边。姨母睡蓁儿左边。”她心满意足的躺下后。非拉着两个大人一块儿躺下。“睡觉觉了。睡觉觉了。天黑要睡觉。天亮要早起。咯咯。”

    她的笑声是那么的甜美。他实在不忍拂逆女儿灿烂无邪的笑容。王意递给病已一只凉枕。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将凉枕塞到了自己的颈下。

    王意也和衣躺了下來。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起初刘蓁还唧唧咯咯的说笑个不停。沒多久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寝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不规则的呼吸声。时缓时急。

    王意平躺在左侧。双手交叠在胸口。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床顶的承尘。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终于耐不住眼中越來越热的酸涩。眼睑轻轻一阖。眼泪从眼角无声的滑入云鬓。

    与此同时。刘病已翻身从床上坐了起來。掀开了床帐。

    “病已。”

    他踞坐在床沿。背对着她。沒有应声。也沒有回头。

    “陛下……”她改了口。声音低不可闻。“这个。给你。”

    她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塞到他的手心里。就着烛光。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破碎扭曲的身毒宝镜。镜上原本系着的那根五色彩丝编就的细绳已然断裂。

    五指猛地一收。他的眸底滑过一道狠戾。噌的腾身站了起來。

    临出门前。他稍许放缓了脚步。沉声。“奭儿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