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就这样,基好和女人躲在木板窗后的暗处观望,只见马头的鬼魅走过木造望楼前,在皇宫方向消失了。

    三“总之,晴明,事情经过大体就是这样……”博雅满面感慨地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就算是妖魔鬼怪,有时候也会陷入这样一种心境啊……”博雅擎杯在手,大口喝酒,仿佛要让酒渗入五脏六腑里一般。

    “那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吧。”晴明道。

    这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原是《涅桀经》中的一段故事。

    有一天,雪山童子为了追求佛法而行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此世的众生万物都变幻无常,有生就有死,这才是此世的真相——那个声音这样吟唱道。

    雪山童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看,原来竟是个妖魔,在深山中念唱着诗句。

    “求求您了,请让我听听下文吧。”雪山童子说道。

    “我肚子饿了,唱不下去了。要是让我吃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肉、喝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血,就可以让你听听下文啦。”妖魔这样说。

    “那么.就请吃我的身体吧。”“生灭灭己,寂灭为乐……”童子话音刚落,妖魔便唱起后半偈。

    摆脱有生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那妖魔如此说道。

    童子喜悦至极,在周围所有的树木和石头上一一写下这些句子,然后自己纵身投入妖魔的口中。

    霎时间,妖魔变成帝释天的形象,唱诵着喜庆的祝词。抱着童子向着天空飞升而去。

    这便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故事。

    “是啊,把这个偈语唱给雪山童子听的,就是妖魔嘛。”“可那不是帝释天变幻的吗?”“是啊。所以基好大人看到的鬼怪,说不定也是下贺茂或者什么地方的神变幻的呢。”“是吗。”“也就是说,鬼也罢神也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相同的嘛。”“是吗?!”晴明对博雅的这番话似乎颇觉吃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好啊.博雅!因为你说得很惊人啊。”“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鬼也罢神也罢,都是一样的吗?”“是说了。那又怎么样?”“所以我才说,这很了不起啊。”“怎么了不起啦?”“因为事实正如你说的那样。”“……”“鬼也罢神也罢,归根结底,如果不和人发生纠葛.他们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吧。”“什么?”“正是人们的心,让鬼神之类生到这世上来的。”“你该不是打算说,是由于咒让他们存在于这世上的吧?”“正是由于咒,鬼神才存在于这世上的。”“……”“如果尘世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种种鬼神也会随之消失了。”“好了,晴明啊,你说的这些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先说的啊,博雅。”“我可不记得我说过。”“不记得,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别把我当傻瓜。”“根本没有。”“真的?”“我这是在赞美你呢,博雅。”“你可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我怎么会糊弄你呢?”“真的?”“真的。”“不行不行。我还是感觉好像又被你骗了。”博雅把酒送往唇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刚才满腔的陶醉心情,此刻好像已经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那可真是抱歉喽。”晴明用食指搔搔额头,说:“既然如此,作为补偿,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吧。”“有趣的地方?”“明晚你有空吗?”“有空是有空,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用你刚才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人心的缘故而产生了鬼。”“鬼?”“是的。”“究竟怎么回事?”“让鬼产生的,是鸭直平这个家伙……”于是,晴明开始讲起这个故事。

    四有一个名叫鸭直平的男子,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是个眉目间依然残留着几分清秀的男人。

    直平的妻子名叫蔌。

    她虔心信佛,虽然目不识丁,却能诵念《涅檠经》。

    虽然结缡已有一十二载,可是约莫一年前,直平新结识一名女子,到春天便将妻子休了。

    遗弃妻子之后,直平便对她再也不闻不问。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奇怪的流言传到直平的耳朵里。

    那流言并不是说妻子有了新的男人,而是说每到夜晚,妻子便开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莫名其妙的举动。

    据说是每当夜色降临、四周漆黑一片时,妻子便会走出家门,一边飞也似的四处奔跑,一边呼唤着直平的名字。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她赤裸着双脚,一会儿跑到这边的小树林里,一会儿又跑到那边的大森林中。

    “亲爱的直平大人,您到底在哪儿啊?”她高声呼唤着疾速飞奔,有时,声音又陡然一变:“你这个坏蛋,直平……”声音极为可怖地大吼大叫。

    有时也会整晚都不出房门,独自守在家中。

    有人担心出事,偶尔前去打探。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这时,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吭哧吭哧,用牙齿啃着家里的木柱子。

    据说到了夏天,荻突然开始不吃东西了。

    左近的邻居偶尔遇见她,只见她仅剩下皮包骨,一天比一天消瘦、衰弱下去。

    听到这风声,直平开始有点担心起来。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看她。

    然而,走去一看,发现屋里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直平胆战心惊地朝里面窥望,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板上。

    走进去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正是被休的妻子荻,而且,她早已断气。更为可怖的是,死去的荻裸露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怒睁着双眼。

    死不瞑目——也就是说,她是怀着满腔怨恨死去的。

    “从三天前起,就没有再听见声音,大概就是三天前死的吧。”邻居们议论纷纷。

    这个女人,父母都早已去世,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奔。

    所以。没人来安葬她,遗体就那样搁在家中。

    然而,直平已经与她离婚,事到如今,这个女人虽然死了,直平并没有考虑要为她做些什么。

    于是,就这么听任她的遗体搁置着,直平竞自回家了。

    不久,又有奇怪的流言传人直平耳中。

    任凭许多天过去,蔌的被弃置不顾的遗体,竟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