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又行了十里,雪厚,深一脚,浅一脚。

  再行十里,季裔请示安营避雪,成婴点头,许。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只垂目把那婴孩呵护得滴水不漏,又递与一旁守着的翠二五。小猴儿照顾婴孩十分细致温柔,却也未将他逗笑。这一日天气好怪,连经风霜雨雪。

  成婴忽而觉得喉中不适,却也未当事,只翻身下马。

  “公子!”众人惊呼,上前。

  他已翻身滚落马蹄之下。

  白净无瑕的雪地上,一摊暗红的血迹。

  他喘息着,不停喘息着,唇角的血还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么会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来,连喉咙的呻吟都支离破碎。

  风的声、雪的声、马的声、人的声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经不大听得进去。

  他爬了起来,茫茫然上了马,茫茫然转了转身,百尺千里的雪。

  他想起了幼时曾经听到的鼓乐。那鼓点并无雅致,只是敲打着,再快再快,像溅了雪的马蹄,很快很快。

  于是,许多与现在相干的过去,与将来相干的现在就这样缓缓打开。

  他咂摸着,就笑了起来,也不见泪,只是咳了阵子,喉头的腥红淅沥不断。

  他得庆幸,此后再无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后几字。

  “植,三百年,嫁乔荷。”

  可阿植死啦。

  从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有些时光太远,我瞧古书只有粗陋几言,譬如我妻阿植,也只是短短两语:“元后奚山,荒无踪。生子凤奴,日下无影。”

  此后余生,我已不大爱翻书卷,搁置了海棠花枝做了书签,等待来年,可来年还是那一页。

  想了想,停在此处,便好。

  不必翻到翻不下去,一片空白。

  吾儿凤奴是个鬼子,生来体弱,日下无影,却性喜热闹。然我不喜热闹,也不喜他。

  年迈时昏昏欲睡,太极殿外的海棠花悄悄地开了,树上有一条黄色的臂帛。

  我眯着眼走了过去,有些记忆慢慢就回来了。

  那里仿佛藏了个小人,大气不敢出,她想要逃开我,故而躲在此处。

  我见她在树间闭着眼默默祷告,眉头紧蹙,我觉得好笑,轻轻张开了双手,哪管她拜的是苍天还是诸位神仙。

  她若低头,便能瞧见我眼底那些奇异的东西。

  点点滴滴,历数来,都是些随时戒备隐藏的爱。

  可她顽劣,不曾跌倒,我便只好倚靠在海棠树下抚琴微笑。

  我在等她发现,轻轻喊一声“哥哥”,我便好装作不大喜欢她,牵着她的小手回家。教她读书识字,也为她讲些故事。耗着年头,一日日地,累积溺爱。

  我的爱比别人廉价,满了便溢,没什么可惜。因我知终有一日,它还会满。

  寥寥草草,这本章书目又岂会封缄?

  它在待我死去那一天。

  朝朝暮暮的不再相见。